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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二)
书名:金宫案作者名:曹操本章字数:4360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5
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从后排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正是那个偷偷抬头的考生。他所在的位置远在大殿的另一侧,因此纳谋鲁取无法看清他的样貌,但耳后一道黑色胎记却很醒目,一直延伸至后颈,仿佛一只手爪的影子。
“万岁英明。学生斗胆请求陛下恩准辨指公主殿下。”
“朕准你辨指。”
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不过这个书生却还有六分之一的胜率。他不如闭目盲猜,总好过必败的结局。
“圣上此题甚为精妙,倘若答者未曾熟读孔孟之训,不谙老庄之学,自当无从辨识。然吾皇洪恩浩荡,泽被四海,使吾辈寒门布衣亦可研习圣贤之书,故此学生自信能解此题。”
皇帝僵住了。不仅脚步,身上的每处动作都停了下来。从十指到双肩,直至两膝都慢慢地僵住。
“讲。”
宫娥们抬起眼皮,终于看到了这个书生。
“众所周知,”年轻书生侃侃而谈,“皇亲贵胄者,与凡夫俗子有云泥之别,不仅德配天地,更因其德行与天地气运相得益彰,以至于中正祥和之气,充盈于其骨肉肌理,填塞于四肢百骸。”
鸦雀无声的大殿中,所有目光都集于书生一身,仿佛在观望一个死人。
“而我辈学子,聆圣训,习正道,自不难辨识公主殿下。盖因其正气充盈,发于九窍,凝结于顶,故头顶三尺必有五色祥云——流光溢彩。”
大殿中众人的目光一齐偷偷地移向陛阶上的六名女子。终于,六人中的五人也一齐偷眼瞟向第三名宫娥,随即便低头望向地面。这转瞬即逝的动作虽然细微,却也足够明显,即便是远在后排的书生也一览无余。
“故此,学生因见祥光萦绕,瑞气蒸腾,”书生指向第三位宫娥,“自当知道这位便是公主殿下。”
这情形就像山坡上冲下的大车,本来势如奔雷,却顷刻间戛然而止。旁观者还满怀期待地等候在它前进的路线上,而车中人却已然撞作一团。片刻之后,回过神的旁观者又将目光对准了大车,而乘车人也纷纷爬了起来。他们要扭正的不只是身体,还有头脑,方能面对这意外的僵局。
皇帝沉默良久,终于艰涩地说道:“你答对了。”
他的目光仿佛钻进了书生的双眼——这次他才真正地注视对方,而书生竟毫不闪避。勇气可嘉,纳谋鲁取暗想。纳谋鲁取揣度着皇帝下面的行动。这测试本是皇帝安排的消遣,插曲而已,无非是想给考生一些镜花水月的希望,或是令皇帝的惩罚显得名正言顺。
但书生的回答却将所有在场者置于险境。仅是因为见证了龙颜扫地,便足以令众人朝不保夕,尽管皇帝不过是略微受挫。现在皇帝似乎正在盘算,如果立刻将这个书生处死会令自己再损失多少颜面。这代价不小,而纳谋鲁取和其他在场者都能看出,皇帝算得清这笔账。
于是纳谋鲁取伏低了身体,他已经猜出下面的戏码。皇帝虽不能驱逐全部考生,却还能泄愤于一部分考生。果然,皇帝挥动手臂,从阴影中召唤出侍卫:“尔等暂留半数在此,余者尽数逐出,以正失衡之气。”
纳谋鲁取见过不少斩立决的宣判,见过死囚们如何接受现实。他们知道自己完蛋了,一事无成,没有子嗣,轻如鸿毛,连老死天年也不可得,生命只剩下最后一个时辰。而眼前这些考生虽不会被砍头,但他们已在这场考试上花费了半生心血,舍此之外别无长物。他们此生的一切努力便是为了这场考试,现在却要被夺走,再也无望找回,于是他们顿时萎靡了,衣衫凌乱,赤睛突出,在恐慌和绝望中被侍卫反扭着瘦弱的手臂,无助地挣扎叫喊,声嘶力竭:“吾皇仁慈,开恩啊!”“万岁开恩,学生十年寒窗啊!”有几人甚至当众哭出声来,血脉偾张,涕泪纵横,双眼赤红,口涎横飞。
侍卫们都是见过阵仗的老兵,下手狠辣,毫不容情。他们反剪了考生的双臂,重拳砸向其面门。考生便在戴着护甲的拳头下口鼻开裂,鲜血迸流,如猪羊般被拖出大殿。尽管地毯吸附了回音,考生渐渐远去的哀号仍不绝于耳,直至远不可闻。
皇帝的脸上现出笑容。纳谋鲁取跪在地上偷眼望去,见皇帝又坐回了龙椅。他一共见过三个少年皇帝,其共同之处便是这种只有嘴角牵动,眼睛却无动于衷的微笑。这并非由于他们本性邪恶或表里不一,而是因为他们必须时刻警惕观察,不停地逼问并考验身边的世界:尔等看朕是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还是威震宇内的赳赳丈夫?
侥幸留在大殿中的考生们伏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瑟瑟发抖,却又不敢哭出声来,只是大口吸着气,将呜咽吞进肚里。
“正如尔等所见,”皇帝道,“这皆是尔等咎由自取。尔等宜将此事告知南人,朕非不仁,是尔等欺朕太甚。尔等如此软弱,我大金安能容尔等在此。蛮夷僭越便是这等下场。尔等当记而儆之。”
纳谋鲁取望向作答的那位书生,他依然挺立原处,颈上的胎记在闪烁的烛光下仿佛有了生命,正在扼住他的咽喉。他岿然不动,即使虎狼般的侍卫就在身畔叫嚣隳突,也未曾挪动半分。而侍卫竟放过了他,一半是由于他并未奔逃,一半也是侍卫们比较谨慎——毕竟圣上并未明示如何处置此人。因此眼下他暂时无咎。
他象征着荣誉和勇气的失败。尽管他确证了科举之功——选拔最聪明的人才,最终却无济于事。皇帝随便一句话便足以令他身败名裂。而且纵使他逃过此劫,将来迟早也会与那些恃才放旷的年轻人同一命运,除非他真的聪明绝顶。
皇帝坐在那里,显然正在琢磨如何下台。最终,他还是径直站起身来走出大殿。众人按照卤簿规制静候,同时仪仗官派出信使。信使报告皇帝确已移驾回宫后,仪仗官们低声商议了几句,宣布面圣结束。依卤簿规制,百官先至后发,后至先发,有序告退。
纳谋鲁取朝珠帘瞟去,隐约看到太后依然在后面正襟危坐,一动不动,等候着,观察着。
纳谋鲁取候在韩宗成身边。见马上要轮到自己离开,韩宗成才开了口:
“纳谋鲁大人,你可知刚才这一场叫作什么?”
“不知大人想让下官从何说起?”
“此乃万岁英明,在殿试中大展睿智。”
纳谋鲁取没作声。
“凶案侦办往往耗费时日,不过亦可努力尽快侦结,俱是常情。”
纳谋鲁取等着下文,然而并没有下文。韩宗成只是自顾自地点了点头,便起身离去了。
现在该出宫去睡觉了。睡觉是因为他已经熬到了极限,而出宫则为了安全——既可以在这段无知无觉的睡觉时间躲过是非凶险,也可抽空将发现梳理一遍再去报告。脆弱时远离禁城这是非之地方为上策。出于同样考虑,纳谋鲁取喜欢独来独往,既免得思绪被随从打扰,又防止行藏被人泄露。然而,一顶软轿还是按卤簿规制恭候在禁城门口。轿夫们抬起轿子,迈步走进清晨的刺目阳光中。因为出了凶案,还加了两名卫士。正忙着出摊的炊饼小贩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周身云蒸霞蔚,不时还警觉地望向皇宫。宫里的真龙正蠢蠢欲动。
那种感觉突然将他笼罩。
纳谋鲁取半生为监而全身而退,全凭对他人习惯的入微观察,此刻他便感到了异常——并非弥漫全城的不安,而是清晨的斜阳长影如一根万仞长杆放大了动作的细微异常,其根基的毫厘之差也成了末梢的千里之谬。
头天晚上跟踪监视他的人不过是些等闲之辈——低级喽啰。宫内凶案的有司侦办本就是众矢之的,被人盯梢并不稀奇,韩宗成和太后都有理由监视他。不过这种更像宫外的人——心里不踏实的人自然会探头探脑,因此多半是南人,因为他们最有可能在这场风波中倒霉。然而这些人只是盯梢而已,水平也很勉强,根本不是威胁。
今天却不同。炊饼摊旁有个汉子,正在逼近纳谋鲁取返回小宅时常走的小巷。那汉子牵着一辆驴车——路障,按他眼下的走法,纳谋鲁取的软轿到达小巷中间时,他和驴车恰好走到巷口。
轿夫继续前行,纳谋鲁取又看到一个农汉,那种在城墙下等零工的苦力。那农汉踅出人流,钻进一条岔路——恰好通向那条小巷的尽头。两个宫里的工匠正在用油漆掩盖城里到处可见的大字标语:岳家军万岁!
这不是盯梢,是刺杀。
纳谋鲁取示意轿夫止步。他透过轿帘向后望去,城门方向没人,说明对方尚未合围。广场四角还有士兵站岗,都是应警讯增设后还未及撤下的。但他们未必能及时赶到,甚至不一定会出手干预——他们的职责是护卫皇宫而不是纳谋鲁取。纳谋鲁取让轿夫转头返回皇宫。城门约有百步之遥,刺客还来得及追上来动手。但他们会追吗?
广场很开放,倘若对方想要制造声势倒是方便,但弊端是得手后很难脱身。
第一个问题:谁?谁想要刺杀他?
柯德阁?太快了,且同样会置柯德阁于险地。纳谋鲁取离开柯德阁书房不过两个时辰,其间柯德阁先要拿定主意,再联络刺客,然后谋划行动。这并非柯德阁的作风。他将来或许会设法除掉纳谋鲁取,但一定会谨慎行事,绝不会孤注一掷,将身家性命押在一个不足一个时辰就拼凑出来的计划上。
索罗?不会。索罗不想让他死,他猜到了些什么,想让纳谋鲁取去掀“锅盖”。
韩宗成?也不会。他有个秘密,但他知道索罗的手就攥在刀柄上,随时准备给他一刀。干掉纳谋鲁取等于逼索罗出刀。
太后?倘若刁菊是她杀的,那么纳谋鲁取已与死人无异。但纳谋鲁取认为太后并非凶手。刁菊在宫中显然并不受宠,亦未怀孕,一切迹象都表明她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婕妤,虽有心上进,却依然无足轻重。纳谋鲁取想不通她能对太后造成何种威胁。当然,太后应该也很着急。她的儿子受到威胁,她自然也如临大敌。太后的母性本能纳谋鲁取无从判断,姑且不论,但倘若皇帝死了,太后必然在劫难逃,顶多再有数月好活。因此从一开始纳谋鲁取就已判定,太后乐于见到此案告破,换言之,她希望除掉这未知的威胁。
那么还有谁呢?沈古格鲁,宫闱局提点大太监?感觉也不像。不过他可以肯定沈古格鲁至少有过失,甚至暗中还有些肮脏勾当。他身上虽然披着重重护甲,但杀害钦命侦办一项便足以洞穿其全部护甲。
这些人都没有除掉纳谋鲁取的动机,至少动机尚未强烈到令其铤而走险。
还能有谁呢?牙梨哈?老寇?
软轿回程近半,纳谋鲁取再次掀开轿帘回望。那个赶驴车的汉子已经掉头回来,正穿过广场追过来。还有谁?这差事一个人干不了。他望向轿子的另一侧,那个农汉已经开始撂下身上的家伙什儿。
纳谋鲁取估计轿夫们能很快赶到城门,因此对方必须抓紧时间下手。常年在异族统治区内为宫廷效力,轿夫都见过一些场面,也知道如何应对突发情况。但以专业角度来看,关键问题仍在:下一步是什么?刺杀是个连贯行动,倘若对方未能在他回家路上截击成功,几个时辰内必然会在宫内再次冒险,因为对方必定会认为他已放松警惕,正藏在宫里某处昏昏欲睡。同理,倘若对方今天未能得手,无论买凶者是谁,在再次行动前都会稍微等一段时间,看纳谋鲁取是否有所察觉,作何反应,是否将此事告知旁人,以及此事会牵扯何等干系。
这也正是为何对方定要在今天得手。事情本质决定了这是对方在案情变得更为复杂前的唯一机会。倘若今天未能得手,对方至少要再等三天,届时案情进展无人能够预知——对方自然也无法预知,他们有这个自知之明。
回程已过三分之二,成功返回宫内已有胜算,除非轿夫中有对方内应。虽有可能,但看来不像。
倘若他设法活捉一个刺客,从对方嘴里能撬出些什么?买凶者的身份,这是显而易见的。但知道了也未必有用。对方若懂行,必会安排一个随时可以干掉的单线掮客。
他有必要行险吗?他感觉对方是个双人小组,但倘若对方是高手,完全可能另有伏兵。纳谋鲁取也曾运作过此类刺杀小组,知道自己看到的可能只是烟幕,目的不过是让他轻视对手而放松戒备。
一切都不得而知。说话间大门已经打开,轿夫们抬着纳谋鲁取回到了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