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二）

凶手是曾追赶她，还是先逃掉了，无从判断，不过在她惊恐万状地逃离时，脑海中多半怀着一个念头——赶快溜回内宫，而且绝不能被人看见。然而与这三处出入口相通的，其实是整个外宫。倘若她选择了食品储藏室那条路，甚至与宫外都是相通的。

然而时间却又不对。虽有几处所在，如杂役小道或小黄门的备餐室，确有短暂空当可供刁菊潜过，却彼此多不衔接，勉强能够衔接的地方又无处藏身。

如此看来，无论刁菊在何处遇袭，她回到万马厅的路径都必将被来来往往的人群阻挡。

倘若纳谋鲁取愿意，他本可让索罗或亲自派员彻查该区域的通道和房间，最终多半会寻获些血迹或厮打痕迹。但皇宫毕竟太大，如此搜索颇费时间。

事情背后总有规律可循。纳谋鲁取早就明白，倘若他清楚某人意欲何为，又知道此人掌控的物事，他便可以将如钩的长爪直插进乱麻般的迷局，然后择出那根引向凶手的线头。

不过眼下凶手的目的并非首要问题。他正逐渐理出一些可能的行凶动机。虽尚未确定，却大致有了个范围。

眼下问题在于现实。所有通向万马厅的安全路径中，最远处不过到积香阁而已。倘若纳谋鲁取所料不错，刁菊遇袭处并非积香阁，且她也无法从更远处潜回万马厅，纳谋鲁取又陷入了困境中。

一片昏暗中，纳谋鲁取坐直了身子，咀嚼着早已无味的槟榔。他看看地图，再看看纪要，站起身来。

小套间里同样昏暗，老寇轻轻地打着鼾，旁边的蜡烛马上就要燃尽。纳谋鲁取来到老寇榻旁，在椅子上坐下，又摸出一颗槟榔，然后捅了捅老寇。

老寇眼睛还没睁开，人已经醒了。他揉着眼睛坐起身，睁开双眼时，笑容已经挂在脸上。

“可曾找到？”

“不曾。”

“嗯——”

“不过我却知道为何不曾找到。”纳谋鲁取道。

老寇咧着嘴乐起来，伸手去拿烟斗。他点上烟斗深吸一口，烟雾便流入这老烟鬼的四肢百骸，充满脑袋里的每处缝隙。

“你要找啥？”老寇问道。

“我猜这皇宫地图或许不止一套。”

“或许不止。”

“这些图有何不同？”

老寇又笑了。他喜欢细致精微。

“细处。”

“细处有何不同？”

“何处与你有干系？”

“距离远近、纵横路线……还有隐去之处。”

“这般说，细处便都不作准。”

“我想看的是那作准的。”

“想看的并非你一个。”

纳谋鲁取嚼着槟榔笑了起来，红色的牙齿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黑乎乎的。老寇静静地坐在床上，又长吸了一口麻烟，然后回敬纳谋鲁取一个笑脸。

“你是钦定侦办。随我下去，旁人都还不曾起床。”

老寇起身走出房间，纳谋鲁取跟在后面。出了门向前，便是个盘旋向下的楼梯。楼梯上走了不几步，烛光便消失了——这地方最是怕火。于是一片黑暗。

纳谋鲁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楼梯上摸索下行。奇怪的是当他来到楼下一层，周围竟然亮了许多。

“此处天窗可以借些天光。”老寇说着，拖拉着脚步穿行在书架间。

虽然看不到头顶的天窗，奶白色的晨光却流淌而入。纳谋鲁取可以看到两侧书卷堆叠如山，危崖般耸立向上直至目力难辨之处。向前望去也是如此，书架绵延不绝直至目力之外，仅能依稀辨出行列。

老寇站在一行书架的入口，等着纳谋鲁取。纳谋鲁取下了台阶跟在后面。两人钻进书架组成的迷宫中，渺小的身影在故纸葳蕤的黑崖间缓缓蠕行。走了一段后，老寇开了口，声音单调——回音竟完全湮灭在这满室故纸之中。

“案子现下如何了？”

“不知从何说起。”纳谋鲁取随老寇缓缓而行，半晌才开口。“现下还不曾找到入手之处。”

“为啥？”

“凶案颇为令人费解，其中有些详情恕难相告。”

“那是自然。”

“不过，死者并非死于表面死因。凶手意图构陷他人。”

“构陷何人？”

“说不得。”

“为啥？”

两人继续慢慢前行。纳谋鲁取暗自盘算着，他不能将老寇无权得知之事告知，此事干系重大。知情与否不久便会有实质影响。但他也清楚眼前是笔交易。倘若他不兑现自己在楼上套间里默许给老寇的秘密，老寇便会一直带着他在书架间绕圈。纳谋鲁取将想法反复斟酌数遍，力图以最准确的措辞表达出来。

“说出此事将置我于险地，你若知道也将同处险境。”

老寇干笑两声。

两人在沉默中继续前行。两侧的方形书架上堆满了尘封的卷轴，仿佛与上方的黑暗融为一体。

“今日有何事需要留心？”

纳谋鲁取再次斟酌措辞，力图准确无误。

“今日诸事，务必依律而行。”

老寇将这话仔细记了下来，点了点头。多年来，老寇历经无数凶险而存活至今，自然清楚这笔交易的分量。

又转过几个弯，老寇停下脚步，从书架上抽出两个卷轴。

纳谋鲁取接过卷轴，走到一处天窗下，就着天光展开。

纳谋鲁取一直以为自己会找到一条密道。这类密道遍布禁城，他却仅知道几处。而包括嫔妃在内的皇亲国戚则知道更多密道，并且经常取道其中。然而在匆匆扫过一眼卷轴上的地图之后，他并未发现任何与刁菊逃生路径明显相关的密道。

不过片刻他便有了收获。这些地图虽有差异，但并不明显。除了清晰勾勒出的密道，许多走廊的长度及房门的位置也都有细微差别。绘制这些地图的目的各不相同，但大体还是为了防备刺客。这样外人纵使按图潜入皇宫，也会莫名其妙地绕进图上没有的廊道，困入图示畅通的断头巷中，或在图示的房门处撞上石墙。这些差异虽然不多，还细微，却都是关键所在。宫里的人对布局谙熟于心，有人监视着也不会四处乱撞。外来的不速之客按图索骥，只有死路一条。

这条密道就在那里，地图的右下角，杂役的寝室与更衣间之间只有一道小门相隔。

纳谋鲁取快步走在空无一人的回廊上，袍角扫过地面的声音比往常大了许多。他不知道为何每到此时，各种声音就会显得更为锐利而清晰，似乎并非仅是寂静与空旷的缘故。他经过厨房，炖羊肉和酸奶酪的气味弥漫在回廊中。他左转进入宽阔而回音袅袅的祈年台大院，趿在脚上的鞋子在石板上啪啪作响，将寒气尽数吸入足底。

今天注定是个冷天。碧空如洗，万里无云，空气中没有一丝风，就是静静地干冷。世界仿佛已停止运转，正在慢慢死去。天光已近大亮，院中一切都尽收眼底。

纳谋鲁取从一扇侧门穿出院子。前面是裁缝处，一群细手细脚的小太监整日在此处缝制宫内的制服。走廊中一股染料的气味，好在天冷，不像平日那般刺鼻。

他沿着裁缝处的走廊走下去，转过拐角，前面是一处小弯。此处向前有两条路，一条通向杂役寝处，另一条则通往活禽收货处的后门。纳谋鲁取站定，四面张望起来。

他一眼便看到了——对于有心寻找的人其实很明显。纳谋鲁取跪下身去，膝盖嘎嘎作响，姿势古怪，像个巨大的甲虫。

他将脸贴近地面。现在确定无误，虽然已经干硬，颜色却还没褪，因为也就过了一天。

就在靠近地面的墙脚，有一小片溅落的血迹。

藏在这一点血迹中间的便是纳谋鲁取费尽心力想要破解的谜题的关键。凶手到底目的何在？他的所作所为——在宫内行刺嫔妃并令其死于皇帝寝宫之内——势必招致倾国之力的侦办追凶。从刀法看来，凶手是刻意为之，伤势刚好令刁菊受惊而逃回内宫，然后再死于早前施放的毒药——虽然尚有待柯德阁的勘验确证，但纳谋鲁取想不出其他情形。

纳谋鲁取慢慢舒展身体，垂下眼皮，口腔中盘旋着槟榔被咀嚼出的汁水。他让自己先滑进凶手的意识中，然后再沿着用已知的事实构建的通道爬行，揣测凶手如何预判刁菊的想法。纳谋鲁取仔细梳理过的那些呈报笔录虽未直言，却已纤毫毕现地勾画出了一个精明的女子。

这个女子身为皇上的嫔妃，却有胆量与旁人私通，且私通地就在皇宫大内。中刀后她虽血流如注、魂不附体，却并未乱了心智，明白自己必须溜回内宫而绝不能被人发现。她穿过人来人往的卸货区，签名进入万马厅，而且竟然未曾被人看破身负重伤。这绝非易事。

你不能随便指望一个人做到这一切。

除非你原本便与她熟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