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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一)
书名:金宫案作者名:曹操本章字数:3148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5
灯火通明的后宫太医房中,纳谋鲁取静立一隅,而房间正中央,正二品的昭仪徒单氏躺在硕大的诊察台上,一面瞪着纳谋鲁取,一面等着让头发花白的南人太医检查她的下体。身着朱红礼袍的仪仗黄门官在诊察台四周密匝匝地跪成一圈,额头贴着地板瑟瑟发抖,远远望去仿佛一圈鲜血筑成的矮墙。
陪站在纳谋鲁取身边的是宫闱局提点太监——沈古格鲁,他故意把头扭向另一边表示自己的立场。
沈太监的体形很奇怪。发胖的太监一般肌肉多而结实,沈太监显然也曾属此例,但是现在却像个松垮垮、皱巴巴的人皮口袋,仿佛皮下的肉一夜间不翼而飞了一样,又好像这副皮囊的主人突然换成了一个瘦小枯干的家伙。
沈太监鼓着一对泪汪汪的大眼珠子,紧紧地盯着检查的每个步骤,就连招手示意自己的跟班小太监时都没挪动地方。小太监捧来一大罐棕黄浑浊的汤药,沈太监一饮而尽,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好像脸上的血液一下子全部流光了。慢慢地,沈太监脸上渗出一层细汗,苍白也随之退散,他这才转向一直耐心静候的纳谋鲁取。
“我现下很忙。”沈太监道。
“忙什么?”
“内部肃察。”
“肃察什么?”
沈太监盯着纳谋鲁取定定地看了半晌,锐利的目光穿过松垮垮的皮囊射出来。
“我宫闱局自主肃察的,自然是这位婕妤被害的原因。”
“为什么?”
“大人明知故问了。鄙局事务繁忙,我仅有片刻工夫回话,还请即刻垂询。”
“我已在问了。”
“便请大人一发从速。”
“大人自主肃察者究竟是何事项?”
“事属机密。”
“何人参管之机要?何人有权知悉?请详述。”
“下官以为此事与案件侦办并无干系。”
“未必无关。”
老太医躬下身子继续检查。下面跪成一圈的太监们缩得更紧了。徒单氏身子不由自主地抽动,却仍然一声不吭。
“下官私以为,鄙局自察与大人的差事大同小异。无非是追溯死者当日行踪,询问与其亲近的嫔妃,审验各位嫔妃的贞操。”
“这是何故?”
“大人指的是什么?”
“为何要审验贞操?”
“以防有不轨之行。”
“大人所言不轨,是指嫔妃与外人有染?”
“皇宫内眷德配天下,自然既无此心,亦无此力。”
“但大人还是要审验。”
那对泪眼再次射出锐利的光芒。
“不错。”
“人力物力,这番审验看来所费不菲。”
“不错。”
“旁的差事呢?”
“与大人不同,我等职责首要是保证内宫这二百七十六位后妃的贞操,旁的差事都在其次。不知大人还有多少问题要问?”
“许多。”
“如此,请大人从速。”
老太医又站直了身子。五个小黄门官手中擎着一块绸幛冲上前去,将徒单氏遮了个严实。
“死者何许人也?”纳谋鲁取问道。
“死者乃是一位婕妤,正三品。”
“不错。我已看过延嗣处的考据呈报。”
“当然。”
“按呈报所言,她至少应被纳为二品。”
“大人此言何据?”
“延嗣处呈报。”
“大人以为评定嫔妃品阶仅凭一份延嗣处呈报而已?”
“所以才向大人请教。”
“并非如此。”
“那么是何缘故?为何死者仅被评定为婕妤,而非与延嗣处呈报相当?”
“详细缘由乃是机密。”
“为何?”
“因为这些缘由价值连城。”
“对谁价值连城?”
“大人对我等的差事似乎一无所知。试想,我等伺候的是二百七十六位主子,皇后、皇妃等一个不少全在这里。这些主子亲近皇上一次便是一个时辰,这个时辰里皇上身边只有这位主子,再无旁人监视打扰。大人可知这个时辰价值几何?可知有人能用这个时辰做出何事?因此主子们的事非同小可,朝廷中人无时无刻不在费尽心机与她们勾连。因为主子顶用,说话圣上能听见。谁讨了主子欢心,谁就飞黄腾达。所以我们的差事,大半是防止这种事情。”
正一品的德妃拏懒氏在随从太监的陪伴下走进房间,众人身上的每块肌肉都紧张起来,似乎连空气都稠密了许多。这才是实权在握的人物。随从太监将德妃引至诊察台前,躬身退开,手捧绸幛的太监们立刻一拥而上,将她层层围挡起来。
“大人查明死者的身份用了多久?”
“收到警讯后,我等得知死者是一位主子,便即刻开始清点人口。主子们分居宫内各处,故此颇花了一番工夫。”
“大致多久?”
“一个时辰上下。”
“看来时间不短。”
“共有二百七十六人要清点。”
“皇宫里有哪些地方主子们可以涉足?”
“这是机密。”
“主子们可能出宫?”
“不可。”
“有无特例?”
“需要内卫护送。依时辰不同,总需有两百余名侍卫。”
纳谋鲁取心烦意乱地琢磨着这些话,全是无从对证的话。
“大人以为死者为何被害?”纳谋鲁取问道。
“不知道。”
“有无揣测?”
“没有。”
“死者人缘如何?旁人喜欢她还是厌憎她?”
“主子们怕不会喜欢旁的主子。”
“此话怎讲?”
“主子们相互争风使气,有人失方才有人得。无论初见时是投缘还是嫌弃,终究会变作嫉恨。”
“可有什么人需要格外关注?”
“没有。”
“大人确定?”
“下官并不确定,只是平常用心观察,见得多了而已。”
“有无闲言或迹象表明死者有外遇?”
“没有。”
“若有,大人能否得悉?”
“多半。”
“何以见得?”
“如我所言,主子们平素相互嫉恨,没理由替旁人保密。若有此事,总会有人告发。”
“或许死者有了外遇,却始终未被发现?”
“她不会有外遇,因而也没有秘密要保守。”
“南人憎恶金人,金人憎恶南人,可有此等情形?”
“当然。”
“所以?”
“所以如何?”
“所以会有纷争?”
“那是自然。”
“乃至祸端?”
“大人所言的祸端是指?”
“争吵?”
“有。”
“互殴?”
“偶尔。”
“害命?”
“从未有过。”
“此前从未有过?”
“下官不以为此案为仇杀害命。”
“何以见得?”
“只是感觉。”
“这感觉从何而来?”
“如我所言,老朽在后宫操持多年,主子们争风使气是有的,但只有位高权重的人才会下重手。她还没到那个位置。”
“不出人命的话,大家心里都这么觉得。”
“这倒是实话。”
“所以?”
“所以现下大人有的忙了。”
“金人和南人关系如何?”
“一言难尽。”
“请大人尽量简言之。”
“南人不得封后。嫔妃中以金人为贵。”
“这贵字如何体现?”
“凡事但有品阶之分,均以金人为先。”
“后宫日常起居亦有品阶高下之分?”
“金人嫔妃亲近圣上的次数多些。”
“何以如此?”
“因为金人为贵。”
“下官是问此事如何安排。是明文条律,还是侍寝排序时暗中做手脚?”
“没有做手脚的事情。”
“那么如何安排?”
“出身部族本就要在排序时算进去。”
“南人嫔妃想是不满了。”
“不然大人以为如何?”
“她们作何反应?”
“默不作声、逆来顺受而已。”
“为何默不作声?”
“南人势单力孤,难成气候。”
“何以如此?”
“何以难成气候?”
“不,何以势单力孤?”
“嫔妃中南人的数目,乃是先帝钦定的最小数目。”
“你等从未逾越?”
“我等从不逾越。”
“缘故?”
“缘故正是老朽方才所说。”
“昨夜为何刁菊得以侍寝?”
“她的排期到了。”
“我问的是,她是何以排期到昨夜的?”
“还是机密。”
“请解释。”
“道理略同。宫里人若是得知排期方法,必会想方设法操控。我等自察后自会向察事厅呈报。”
“若是大人发现宫闱局确有纰漏呢?”
“我等自当如实呈报并弥补纠正。”
跟班小太监又捧来一罐药汤。沈太监止住话头,勉强喝下一半,脸色再度苍白。“下官无意为难大人。这都是没奈何的事情。大人若是细细考量,便明白此事干系重大。圣上身边的人被害,此乃社稷之大不幸。虽然如此,事实仍在。既然主子们知道人所不知的内情,又能上达圣听,宫里为官的必然趋之若鹜,大批的高官统领总是跟在后面巴结。因此这规矩并非哪个疯子专为为难大人胡乱定下来的,而是用来防备祸患的。大人若以为只有自己赤胆忠心,那便错了。大家各司其职,下官自有一份职责。”
说话间,太监们放下绸幛,一同退开。德妃拏懒氏躺在诊察台上。老太医起身上前,低头向德妃的家奴太监说了两句什么。家奴太监转身又向拏懒氏低语。
拏懒氏转过头来,脸上喷发的怒火几乎将老太医烧焦。老太医开始筛糠。她对家奴太监说了句什么,家奴太监便示意老太医开始检查。
纳谋鲁取奇怪拏懒氏为何会现出怒容。虽然情有可原——这是她人生中最为屈辱的时刻,但她毕竟是皇妃,像所有那些在皇宫金字塔尖那高处不胜寒的地方生存下来的人一样,她必须学会控制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