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裕中的忧郁词人——晏殊(2)
书名:温和地走进宋词的凉夜作者名:夏昆本章字数:2343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5
女性题材在中国诗歌中不少见,在宋词中更是常见。但是,传统诗歌的女性主角多为少妇,于是,有了无数的闺情、思妇乃至怨妇诗,从《氓》到《春江花月夜》莫不是如此,即使是写少女,也多描摹少女怀春之态。这些女性形象其实并非独立的文学形象,她们的存在,是以她们与男性的关系为前提条件的,她们的自身价值,也是以与男子关系的亲疏为标准的。至于齐梁宫体诗视女性为玩物,则更是堕入恶趣。
而晏殊此词却是以天真纯洁的少女为主角,描写少女自己的生活的美丽与快乐。既非少女思春,也不是思妇怀人,更不是借男女关系而影射君臣之义的香草美人,而是与男子毫无关系的清清朗朗、明明白白的小女孩。这样的少女形象,以前很少作为独立的文学形象出现在中国的诗歌当中,简单得干净,干净得纯洁。
春天轻快地到来,黑白的燕子,纯白的梨花,池上的碧苔,春和景明,明媚可爱。黄鹂啼叫,飞絮轻飘,这样的春日,怎能不让人陶醉!女孩从采桑的路上走来,一路与女伴嬉笑打闹。纯洁如水的女孩还没有遇到人生的泪珠,快乐如春的女孩还没有走到离别的秋季,人生太多的沉重在她看来都尚不存在。这时候,她生命中最美丽的事情,不是情人的一瞥,也不是意中人的归来,而是与女伴玩成人们都看不起的小孩子的斗草游戏取得了胜利。这样的欢乐是单纯而廉价的,却也是最昂贵的。当她再长大一点,开始逐步涉入人世间的各种困局之后,这种单纯的快乐将永远不会再有,即使富可敌国,也再难以买得。
韩愈曾说:“欢愉之辞难工,穷苦之音易好。”但是这首词也许是个例外吧?没有岁月沉积的凝重,没有伤春悲秋的凄凉,少女眼里的春天,是没有被污染的春天,是最简单,也是最纯洁的春天。
在闺情的雾霭中遥望未来
蝶恋花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不知道王国维先生是怎么从浩繁如烟的宋词海洋中找出那流传千古的诗句,来解释他的“治学三境界”的。
很多人可能和我一样,在开始这次宋词之旅以前,很早就从王国维先生那里知道了这首词的几句名句了: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王国维《人间词话》
记得最初看到这话的时候我还在读中学,当时最熟悉的是辛弃疾《青玉案·元夕》的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经常吟哦,余味无穷。后来年岁稍长,才知道,那看似不经意地回头而与成功不期而遇的境界虽然美丽,但是与自己距离还十分遥远,没有经过千折百回,岂敢轻言成功?于是再回过头来看前两种境界,才开始体味晏殊这诗句中的无穷意蕴。
一夜西风,玉露凋伤,一个不眠之夜之后,作者登上那座高楼远眺天涯,天涯无尽。秋风萧瑟,登楼的人,心中有些凄凉。因为登上这高楼,面对这满目萧然的人,是勇敢的,也是哀痛的,还是幸福的。在这飒飒秋风中的登临者,心中涌起的不会是盲目的豪迈和自信,而是对漫长的时间和空旷的天地的敬畏。从他登上这高楼的那一刻起,他就融入了孤独,而当他放眼无尽天涯的时候,他知道,从此,自己注定要承受这与天涯一样的无尽的孤独。
中学的时候,我还不知道晏殊是谁,更不知道这句词出处何在,于是,以为整首词大概也就是讲的求学立志的主题。直到后来读了这首《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才知道原来这竟然是一首闺情词,与求学立志毫无关系。难怪王国维先生自己也说:“如果用这个意思来解释这些词,恐怕晏殊、欧阳修诸公是不会赞成的。”(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而令人惊讶的是,这句闺情词放在王国维先生的“境界说”里又惊人地妥帖。这除了与静安先生功底深厚,对诗词了如指掌有关之外,恐怕与这首词本身的境界也不无关系吧。
叶嘉莹先生认为:
……词在初起的时候,本来就是那些个诗人文士写给美丽的歌女去歌唱的歌词,没有想把我的思想怀抱理想志意都写到词里边去。他最初本来没有这种用心,没有这种想法。写美丽女子的爱情,就是写美丽女子的爱情。可是,奇妙的事情就是在这里发生的。……每一个人都是带着自己的思想文化教养性格的种种不同背景的,……就在这些个诗人文士,当他用游戏笔墨为了娱宾遣兴给歌女写歌词的时候,无法避免地把自己的性格思想,在不知不觉中,隐意识的,自己完全都不知道的,unconscious流露表现在爱情的歌词中去了。
——叶嘉莹《唐宋词十七讲》
所以,虽然这是一首闺情词,晏殊估计也是游戏笔墨为之,但是在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晏殊将自己的思想与怀抱不经意地表达进了这首词里。所以,这首词表面是说思妇的想念,而透过语言的外壳去触及内核,又未尝不可理解为对理想和价值的追求。
人生总免不了有所追求,从广义的角度来说,对爱情的追求与对学术的追求,其本质并没有两样。独坐时候的愁思,黑暗之中的寻觅,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执着,只要是真诚的追求,谁都曾经经历过;这样一种具有普遍性的心理,所有苦苦求索的人们,都共同拥有过。但是,只有真正的词人,才能将这种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笔下皆无的心理惟妙惟肖地描摹出来。因此王国维先生也说:“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不过王国维先生的“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为晏、欧诸公所不许也”的观点也许不尽正确,因为,真正的词人,总是用心灵去写作,不管这题材是闺怨,还是治学。正如王国维先生自己所说:“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而正是因为这种忠实,使恩怨尔汝的闺情词穿透了低沉的雾霭,打通了闺情与立志之间的通道。因此,每当后人再吟咏起这句词的时候,他们不会感觉到自己是在抒发离愁别恨,而是透过了这闺情的雾霭,凝望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