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花丛中开出一条幽深的大路——温庭筠(3)
书名:温和地走进宋词的凉夜作者名:夏昆本章字数:2229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5
相比于诗,词多抒写闺怨之思,风格婉丽绮靡。词句子长短不一,参参差差、吞吞吐吐,而正是这种参差与吞吐,更适合表现那种很含蓄幽微的感觉。叶嘉莹先生谈道:
而小词则和诗不同,它是破碎的、零乱的。……我们说词是女性的形象、女性的情思。……女性语言跟男性语言的区别在于,男性的语言是明晰的、有逻辑的;女性的语言是零乱的、是破碎的。
——叶嘉莹《迦陵说词讲稿》
花间词与宋代很多词相比似乎格调不高,但是它的出现,预示了词作为一种新的诗歌体裁,在唐诗逐渐淡出历史舞台时,接过了文化传承的火把,开始担负起属于自己的历史使命。花间词还是婉约词的前身,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没有温庭筠和韦庄等一批花间词人的努力,就不可能有后来的晏殊、晏幾道、欧阳修、柳永、秦观、李清照,甚至苏轼、辛弃疾的出现。唐诗重“言志”,而词重“言情”,这种变化,其实正标志着以关注个人的生命与情感体验为主的文学本质的复归。而温庭筠和花间词的出现,更是直接导致了宋代“词为艳科”观念的形成。
花间词的主要对象还是女子,但是:
《花间集》现象与南朝宫体诗现象有本质的不同。宫体诗对女性的欣赏,尚处于男性对女性“物化”的审美阶段,即将女性当成美丽的玩物或尤物,其作品带有较多色情成分。而“花间”词已将女性作为对象化审美,尤其是“知己”观念与家庭成员意识观念,使作品饱含着一种真情至爱。
——沈家庄《宋词的文化定位》
于是,温庭筠用词将诗歌从神坛上牵了下来,远离了崇高的庙堂,远离了高雅的樽俎,远离了枯燥的说教,将词引到了花丛边,借着如水的月色,诗人以笔为锄,在花丛中开出了一条幽深的路。这条路指向中国诗歌的另一个高峰,指向美的另一个维度,幽深,却又宏大。
放不下 只为一个人
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九月的女子将自己定格在三月,描画着自己的容颜。水似眼波,山如蛾眉,九月的眉宇间还映着三月的草长莺飞,鬓发如云,香腮如雪,镜中的那个人似乎永远那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
再没人会嫌自己动作太慢,没人会催促自己了。九月的女子似乎感到一丝难得的轻松。细细地描眉,细细地画眼,当美丽成为一种习惯,梳妆就成为一种甜蜜的仪式。虽然没有了那双熟悉的手为自己画眉,却也多了一份难得的自在;虽然没有了那双熟悉的眼睛给自己品评,可是也少了一些苛刻的挑剔。眉际的鹅黄妆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想多浓就多浓,头上的鲜花可以依着自己的性子愿多艳就多艳。九月的女子不愿承认自己是为了某个人而美丽,更不愿承认自己的美丽还牵挂着三月的卿卿我我,耳鬓厮磨。
九月的女子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三月,眼波如水,但是九月的水似乎如这季节一样,已经多了一些深深的东西;蛾眉如山,可眉峰交聚之处,那隐现的是否是淡淡的惆怅?
九月的女子拿出自己的女红,细细的针没有刺到她的手,熟悉的图案却轻轻地刺了一下女子的心。那一对金色的鹧鸪让她看到了已经停滞在她生命中的三月,于是,九月的女子在九月的秋光中被定格。也罢!女子放下女红,独自登上高楼,就算为了这一早上的淡妆浓抹,轻描浅画吧。
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
三月的白花曾经开遍天涯,于是那时很傻地以为,天涯其实很近。直到漫江的白花已变作连天的衰草,九月的女子才似乎明白,有些东西,跟已经逝去的三月一样,很难能再回来。
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九月的女子盛装如浓浓的秋色,眼波却已如脉脉流水,盛满了忧伤。问君归期,却总是遥遥无期。九月的女子总是这样每天盛装登上这临江的楼,远眺这片片归帆。杨花谢了,燕子飞了,江水流春去欲尽,入骨相思知不知?
九月的女子把自己化作三月的一朵白花,让他摘下,递到自己手上,因为人们说,白花是定情的花。情定了,可是,人却离开了,去了天涯,天涯是否也有这漫江的白花?
太阳已经西斜,余晖在江上跃动,粼粼的波光像漫江的白花。九月的女子想,如果每一朵白色的小花就是一张白色的归帆,那里面一定会有自己等待的那张吧?如果是这样,自己一定不会再认错了。因为九月的女子知道,那张白帆一定会在阳光下开放如一朵白花,会被他的手轻轻摘下来,送到自己面前,递到自己手上。
九月的女子把自己定格在三月,盛装如花儿开放,直到黯然神伤。时节欲黄昏,无聊独倚门。
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眉翠薄,鬓云残,夜长衾枕寒。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庭院深深深几许?愁有多深,庭院就有多深。
三月的芳草在遥远的天涯,多少个夜晚,善解人意的红蜡都是这样的,替人垂泪到天明。盛装的九月和开满鲜花的三月一样,正在这夜漏中如沙般悄然逝去。可是,这九月的秋夜却比九月还要漫长。
九月的女子不知自己是否在做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在梦里无期限地等待,等待下一个三月的春光明媚,草长莺飞,等待下一个白花开满天涯的时节。
花落月明残,锦衾知晓寒。九月的女子没有等到三月的春光,等来的是深秋的细雨。梧桐树叶被雨滴敲击,滴答作响。也好,这样,也许别人就不会听到九月的这个夜晚,深深的庭院里那幽幽的叹息。
三月的风不起,九月的帆不归,深埋在心里的一池秋水,不知道已经历多少次的沧海桑田。是谁在此时吟起思归的歌谣,是谁在这夜里沉寂,直到悲凉?
滴答的雨声在九月的庭院里劝慰着九月的女子,似乎说:“放下吧,放下吧。”可是,九月的女子心里知道,她已经放下了天真,放下了矜持,放下了自尊,甚至放下了希望,但是,却放不下那一点点思念,只因为,放不下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