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香（一）

这个世上的道德，不可能像打扑克牌那样，收集了所有的差牌就会变成一副好牌。

——太宰治《维庸之妻》

1

初夏的午后，阳光温和，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院子里，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正踩着板凳，将刚洗好的衣服一件件挂在晾衣绳上。晾好衣服后，小姑娘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开心地拿了一根冰棍儿吃，冰棍儿冒着丝丝凉气，入口十分清甜。

鸟儿飞过，扑棱翅膀的声音里好像藏着年代久远的幸福，几朵白云慵懒地点缀着天空，任风吹拂，却半点儿不愿挪动，越发让人感觉安逸闲适。

小姑娘悠闲地吃着冰棍儿，突然感觉哪里有点儿不对，她吃了多长时间了？有二十分钟了吧，可手里的冰棍儿和最初的样子相差无几……她站起身，摸了摸刚才晾晒的衣服，湿漉漉的还在滴着水，可地上淌出来的水已经汇聚成溪流了，那衣服里的水好像永远滴不完似的……她有些诧异，连忙跑回屋子里，看到那个泛黄老旧的木质钟表上赫然显示着一点三十分，可她刚才回房间拿冰棍儿时看了一眼表，是一点二十八分，这么长时间居然只过了两分钟！她惊呆了……一瞬间表盘上的指针飞快旋转，周围的一切都在不停变换，时间和空间都迅速扭曲。当一切混乱停止时，她的视线突然变高了，是的，现在的她已经二十二岁了，不再是小姑娘了，而眼前的钟表也已经从之前的陈旧风格变得精致且时尚。

刚才是怎么了？她明明只是去客厅看了一眼时间，好像就回到过去了，难道是一场白日梦吗？可她确信没有睡着啊……此时，她手里的冰棍儿已经开始融化了，黏腻的糖水一点点流淌到她手上，被她厌恶地丢到垃圾桶里。突然，她感觉胃里开始翻滚，于是跑到马桶处呕吐起来，然而胃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吐出来……她虚弱地站起来洗了把脸，镜子里满脸水珠的女人，瘦骨伶仃，脸颊深深地凹了下去，眼睛深陷，颧骨高耸，眼球大且突出，薄薄的皮肤透出青筋，十分骇人。

她突然想起刚才的小姑娘——曾经那么可爱圆润的自己，怎么就变成今天的样子了啊？

2

江城的冬天一如既往的寒冷，一簇浓云身不由己地被风吹作一团，忽而遮住了太阳，唯一的温暖也消失了，周遭一片阴冷。

这时，一对母女推开了诊所的门，带进来一股寒流，我不禁瑟缩了一下，顿时觉得自己的衣服太单薄了。

母亲四十几岁，穿着干净得体，只是看上去异常疲惫，勉强打起精神回答着小护士的测评问卷。坐在沙发上等待的女儿消瘦，脸色苍白得几乎和她的白帽衫融为一体，嘴唇毫无血色，裸露在外面的手有轻微的抓痕，眼神空洞，神情也略显呆滞，瘦得皮包骨的身躯费力地支撑着沉重的头颅，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的衰弱。

因为预约的时间没到，母女俩安静地在大厅等着，我帮她们倒了水，母亲很客气地跟我道谢。这时，突然一个矮胖的人影推开门冲了进来，径直奔向前台，脸庞上的肉堆叠出的喜色一览无余，不是江舟还能是谁……我一愣，这个活泼的老头儿又来看病了？他拿个餐盒干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餐盒塞进前台，用连珠炮般的语速喊着我：“姑娘快来吃呀！新鲜的三文鱼刺身，我儿子给我快递过来的！护士你也吃，秦大夫在里面看病呢吧，那你俩给他留点儿，我先走了啊，中午店里人多……”整个过程，我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他就像一阵风一样离开了，肥硕的身躯一点儿也没影响他的矫健……

粉嫩的生鱼片，带着白色的条纹，肥美且整齐地排列在餐盒里，旁边还放了两片柠檬点缀。小护士眉飞色舞地招呼我过来吃，我刚想起身，却看见旁边的女孩儿表情痛苦，眉头紧皱，用手掩住口鼻，仿佛下一秒就要吐出来了。她母亲见状，赶紧拿出一块方手帕帮她垫在手上。这时，小护士也留意到了，马上将餐盒收了起来，并打开窗户换气。

女孩儿叫寥落落，今年二十二岁。我们谁也没有想到，她居然有这么严重的厌食症。三文鱼本身的气味并不重，不放进嘴里都很难察觉，况且她离得又很远，如此轻微的气味都能引起这么大反应，我不禁为她担忧起来。

很快就轮到女孩儿进去了，我拿着她做的一堆量表来到了诊疗室，秦幕边翻看边打量着她。或许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女孩儿始终表情木讷、精神恍惚。

良久，秦幕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奶糖，我看着糖纸有点儿眼熟，摸摸自己的口袋，唉，果然是我的。

他缓缓走到女孩儿身旁，摊开手掌，温柔地问道：“你想吃吗？”

女孩儿木然地点了点头，随后接过奶糖，撕开糖纸放进了嘴里，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接着，秦幕又像变戏法似的，试探着拿出了苹果、花生、牛奶、薯片……女孩儿只拿起了薯片，但对其他食物似乎也都不反感，直到秦幕又掏出了柠檬、奶油、小番茄，女孩儿的表情瞬间就变了，手里的薯片散落一地，嘴里的也吐了出来，我连忙拿出纸巾帮她清理，在触碰到她锁骨的时候，她突然战栗了一下，然后躲开了我。我没多想，转身把那些令她作呕的食物收了起来，心里暗自纳闷儿：这不像厌食，更像挑食吧？

秦幕一直观察着女孩儿脸上微妙的变化，良久，说道：“可以告诉我你上次进食的时候都吃了什么吗？”

女孩儿喃喃说道：“巧克力。”

“哦，那你帮我看看她，你觉得她胖吗？”秦幕若有所思地把手指向了我，这让我有些尴尬，赶紧收了收肚子。

女孩儿仔细地打量了我一会儿，说道：“不胖。”

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秦幕抬起眉眼，目光淡然地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你自己呢？”

女孩儿有点儿疑惑地回答：“我只有八十斤呢。”

……

秦幕：“厌食症的典型症状是扭曲的审美，无法对自己的身材做出正确的判断，一味地认为自己胖，刻意地节食减肥，或是催吐、运动，希望自己无节制地瘦下去，然而你没有，巧克力、薯片这些高热量的食物你并不回避，你的声音清脆有力，没有催吐的迹象，并且你也不认为自己胖，你的审美没有扭曲。所以，你不是普通的厌食症，而是对某些特定的食物反应敏感，极为厌恶，并且这种厌恶中还带有恐惧。另外，我发觉你的触觉异常，我在摊开手掌递给你糖的时候，你小心翼翼地只拿起了糖纸的一角，起初我并没在意，后来助理在帮你整理衣服时碰到了你的锁骨，我注意到你很惊慌地向后躲了一下，连你坐沙发的时候都只是坐沙发的外沿，避免大面积接触……所以我很好奇，你经历了什么会让你有这些表现，当然你也可以不说，不过你的这种非典型厌食症，虽然一时半刻要不了你的命，但你会因为营养不良而脱发、牙齿松动、内脏受损，并且你厌恶的食物可能会越来越多，能进食的东西会越来越少。这个病超过三年就很难治愈了，所以，我建议你把心里的症结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

女孩儿先前空洞的眼神突然有了对焦，她望着秦幕，似乎在思考什么，挣扎了许久，终于说道：“我会好起来吗？”

秦幕：“会的。”

外面的天色，似乎也在陪着女孩儿酝酿着心底的那个难以启齿的秘密，此时更加暗淡了……

女孩儿低下了头，一点点聚集勇气，终于开了口，将过往和盘托出：“我曾经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我以为我有足够的勇气接纳它，隐藏它，将它变成一个永远不会见光的秘密，但现在看我错了……当一切结束，我想回归平静生活的时候，它却隐隐地在暗处讥讽我，恐吓我，并随时想要吞噬我。我很害怕，我怕某一天我会死于这个秘密。”

秦幕：“可以告诉我吗？”

女孩儿：“它是一个秘密，秘密不应该说出来。”

“其实你的秘密并不难猜，你讨厌柠檬、奶油、小番茄、生鱼片，我想还有鲜花对不对，我留意到窗台上的百合花，每次你余光扫到那里都会皱眉，而这些东西放在一起能组成什么呢？而你又为什么那么害怕别人的触碰呢？”秦幕眼波流转，嘴角挂着一丝温柔的笑意，手指自顾自且悠闲地敲打着桌面上盛放咖啡杯的小盘子，镶了金边的精致装饰盘，在昏暗灯光的照射下，发出了诡异的光芒。忽然，他又把目光坚定地落在了女孩儿的身上，笃定地说：“你知道吗，秘密一旦被说出来，就再也不具有威胁性了，它会变成你摆在眼前的一个困难，而这个困难远比你想象的要容易对付得多，你随时都可以征服它。”

……

女孩儿沉思良久，终于放下了戒备：“高中毕业那年，很多同学都出国留学了，我也很想去，便去求家里人。我家的经济条件普普通通，其实本不应该留学的，但是我妈怕我失望，更怕耽误我的前途，便同意了。欧美国家的留学费用都很高，我没办法，只能选择相对便宜一些的日本。中介说在日本的留学生依靠课余时间打工交学费完全没问题，可是去了之后我就傻眼了，日本作为一个资源匮乏而又发达的国家，消费水平真的很高，每天打满四个小时的工也仅够自己生活，家里为让我出来已经花光了积蓄，实在难以支撑高昂的学费。就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家餐厅公关部的经理联系了我，我以为是招聘服务员，便去了……经理是一个四十几岁的女人，她告诉我他们需要一些特殊的服务员，要经过培训，要内心强大，要严格遵守规则，当然，报酬也相当丰厚。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女体盛’，一种把人体当成盘子盛菜的料理形式。刚开始我并没有同意，可是学校催过几次学费之后，我动摇了，之后便是痛苦的开始……

“我和其他五个女孩子一起参与了培训，第一天就要求我们只穿内衣平躺在冰凉的石板上，在身上的六个部位各放一枚鸡蛋，要保持两个小时，但凡鸡蛋动了，计时器就要从零开始……一整套训练下来，四肢已经僵硬麻木了，需要别人搀扶才能从石板上下去……每天都像受刑一样。一个月后，坚持下来的只剩我和另一个女孩儿。

“如果说培训是一种摧残，那‘上菜’绝对比培训痛苦千万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