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二）

他显然不信任我，用余光审视了我许久之后，让几个打手从厕所里拖出来一个女孩儿，看着很年轻，十几岁的样子，穿着长衣长裤，脖子上套着绳套，我仔细一看，心里一激灵，这个女孩儿看样子已经死亡超过二十四小时了，肤色已经暗黑。飞哥看着我，揶揄地笑道：“怎么样，身材不错吧？”我一脸痞笑道：“是不错，可惜了。”接着，他递给我一瓶药水，让我把她溶了，我惊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半天不敢接……他生气了，踹了我一脚，掏出了枪，问我是跟谁的，说我像新人，不知道“身家干不干净”。我没办法，在众人面前接了药水，里面应该是硫酸……我不敢看，就别过头去洒……一股浓烈的腥臭味儿扑面而来，我跑到门口吐了半天，最后被几个打手拖了回来……飞哥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我说愿意，他大笑着说，愿意什么，愿意把他的窝端掉？我一听不好，暴露了，捡起旁边的螺丝刀就跑……一群打手向我扑来，我用螺丝刀扎了两个，又踹倒一个，最后被人用臂力器抽中了后脑，晕倒了……恍惚间看到火光冲天，有人把我拖走了。

再醒来时，我已经在医院了，我用胶布缠在身上的证据也带了回来，算是我对组织的一个交代……但我却不记得是谁把我救回来的，后面的事情都不记得了……我的上级告诉我，我的女朋友主动申请调到专案组，也参与了这次行动，但是，她失踪了……这个消息对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这个贩毒集团内部根本没有女人，女人唯一能潜入的就是娱乐场所……她在那里吗？是她救的我吗？……她，还活着吗？

4

窗外的雪已经停了，月光流水般地洒在雪地与屋脊上，执拗地释放着微弱的光，似乎想给这片夜幕带来一点儿生机……它们都在用自己的力量与这个世界的黑暗抗衡，就像殷伟一样。此时，他看似暗淡的目光却分明耀眼至极，灿若星河。

“出事之后，警方采取抓捕行动了吗？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吗？”秦幕神色凝重地问道。

殷伟摇了摇头：“没有线索，同事说是我通过卫星电话传来信息，所以抓捕行动比较及时，大部分毒贩都被抓住了，但是四哥和飞哥跑了……我对后来的事情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审讯那些人时也没有问出她的下落，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帮我恢复那部分记忆，你……有把握吗？”

秦幕：“你有没有让医生检查过脑部，有没有可能是物理原因导致的失忆？”

殷伟：“检查过了，医生说没问题，应该是心理因素。”

秦幕深思了片刻，严肃道：“这个事情应该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人只有突然遭受到重大打击，才会导致部分时间段的失忆，这也是机体自我保护的一种方式。所以，我希望你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还有，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觉了？你的黑眼圈很重……如果让你想起来了，并且结果很糟糕的话，你有可能会出现其他心理问题。所以，你真的决定好了吗？”

“我的女朋友可能还在那里，等着我去救她，我……一定要知道发生了什么，然后把飞哥抓回来，为我的兄弟报仇，没有什么比这些更重要的了，不是吗？”殷伟目光灼灼地说道。

秦幕皱起的眉头，从始至终都没有舒展开，他似乎在担心什么……

5

我按照秦幕的吩咐把灯关了，淡淡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殷伟安静地躺在催眠椅上，接受着秦幕的催眠指令。

……

秦幕：“你感觉到很放松，从你的头部，到你的四肢……你的身体很轻，很舒服……在一片空旷的草地上，有一个姑娘，很漂亮，她在对着你笑，她是谁？”

殷伟：“我女朋友。”

秦幕：“好，你要记住她的样子，我们现在要去找她了……你来到了你生活过的地方，这个地方对你来说是痛苦的，是恐怖的……你周围有很多人，他们拿着枪和毒品，他们逼着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你很痛苦……现在，我需要你看清他们每一个人的脸，看得到吗？有你熟悉的人吗？

殷伟：“没……没有，他们都是毒贩……我的手表里有针孔摄像头，我尽量自然地摆好姿势，以确定他们的样子都被记录下来，但是人太多了……太多了……我上前主动找飞哥攀谈，想要争取一个上位的机会。他，逼我去用硫酸溶解一具尸体……我很痛苦，非常痛苦……不能跑，跑了就会被怀疑……我把液体倒了出来，味道很刺鼻……我很难过……她还是个少女，年纪不大，可是身材有些丰腴，脖子上套着绳套，绳套下面……下面……有一个胎记，很眼熟……”

秦幕：“不用怕，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现在，你的卧底身份被揭穿了，你和他们打了起来，但是人太多了，你很快被制伏了，告诉我，接着你看到了什么？”

殷伟的额头布满了汗，表情十分惊恐：“他们用臂力器把我打倒在地……他们狰狞地笑着……飞哥拿出一张照片，是我女朋友被绑着拍的……我问他，她在哪儿……他说在……在后山的棉花厂里……我……我要去救她！啊……啊！”

秦幕：“放松，放松……我们一起去救她，但你要告诉我，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殷伟急促的呼吸渐渐缓和，情绪也开始稳定下来，缓缓开口：“有人扔进两枚手榴弹，火光冲天，外面有警车的声音……我被人救走了……”

秦幕：“警队来支援了？救走你的人是谁？你仔细看看……”

殷伟：“只有一个人，是……是我的同事，他没死……土太松了，他爬了出来……没有支援，警车的声音是他扔的报警器发出的……我们两个开着他的皮卡，一路往后山跑……救她！”

秦幕：“你们有没有顺利到达棉花厂？”

殷伟：“有。”

秦幕：“好的，现在切换场景。你们来到了棉花厂，你看到了什么？”

“我女朋友，躺在棉花堆里……棉花盖在她的身上……她没有穿鞋子，脚露在外面……我喊她，她没回应……我跑过去抱她，没抱起来……什么都没有，都是棉花……啊……”

此时的殷伟已经泪流满面，他不可遏制地痛哭着。是的，他都想起来了，令人窒息的画面，一点点都回到了他的脑海里……

他的身份暴露后，毒贩顺着线索查出了他的女友，并残忍地杀害了她，之后还肢解了她的尸体，将头和四肢放到了棉花堆里，而身体则被缝到了另一个少女的尸体上……所以，殷伟看到那枚胎记会眼熟，但是他始终没想起来，然后亲手溶了她……毒贩已然丧心病狂，没有什么比这更惨烈的打击，殷伟疯了似的要出去搏命，被他的同事拼命拦住了……此时，毒贩发现是个局后，马上来到棉花厂抓人……同事开着皮卡把他们引走了，临走时，他找到卫星电话请求支援，并泣血嘱咐殷伟一定要活着把证据带回去……

6

那天晚上，殷伟哀号了很久，久到让黑夜动容。他未来的路将异常艰难，也将异常坚定，因为他心底的阴霾，终将会成为一柄利剑，刺向自己，也刺向敌人。

他临走时，秦幕让他每周过来做两次心理疏导，他摇了摇头说，他的时间不多了，他的兄弟还在等他，四哥和飞哥还没抓到。

秦幕思索了一会儿，义正词严地说道：“作为你的主治医师，我并不同意你现在就回到工作岗位。心理疾病的治疗是有时效性的，拖得越长，越难治愈，你现在只是失眠，后续会出现其他问题，包括耳鸣、心悸、应激障碍，等等，你有想过吗？很多事情，不是不能去做，而是需要更适合的人去做。你确定你现在去，真的能救得了人吗？我可以建议冯局把你调到更适合你的岗位上。”

殷伟怔了一下，目光凌厉、表情痛苦地说：“那么复杂的地形，除了我没有人能走进去了，又何谈救人……就算是死，我也要拉着那几个毒贩头子一起死！你以为四哥是突然大发善心把我的兄弟和那个肮脏的皮囊扔在公路上等人救？不，相对于死亡，他更想让背叛他的人生不如死，他真的做到了……来这里之前，我去医院见了那个曾和我同生共死的战友，他失去了舌头、手指和几乎所有的皮肤，不得不在无菌室里耗着，直到死亡。我读懂了他微微开合的嘴唇……他在埋怨我，埋怨我当时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

秦幕沉默了，他无力反驳，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也会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望着殷伟远去的背影，我问秦幕如果没有后期的治疗他会怎么样。秦幕说，他会永远活在被害的那一天，泼洒硫酸的那一天，从棉花里抱起女友的那一天，兄弟把命留给他的那一天。

“他虽然人回来了，但魂儿却留在那儿了。秦幕，怎么办？”

“没事，他心中有信仰，就永远不会疯掉。等他下次再来，我帮他把魂儿找回来，一定。”

可是还有下次吗？他还能活着回来吗？不管怎样，我相信那些被恐惧支配的日子，将永远不会重来，因为他将用一生作为代价，去换取心中的正义，这将是他此生的信仰，无比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