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二）

2

十月的江城市，已经转凉，似乎在为初冬做着最后的准备。

本想着来秦幕这里躲躲清闲，没想到今天来了一位比较棘手的病患，是一位三十五岁的女人，产后抑郁加妄想症，陆续治疗了两个月也不见起色。她的丈夫有点儿暴躁，对护士说话特别不客气。对此，秦幕并没什么反应，只是让我带他们到测评室，再做一次量表。我很纳闷儿，之前不是做过了吗？而且只有一个患者，为什么两个人同时做量表？难道想骗患者钱？歹毒啊。

等所有测试都做完之后，秦幕并没让患者进去，而是让我陪着患者的丈夫先来到了诊疗室。

窗外是俄式的复古建筑，陈旧萧索，附近还有干枯的枝杈随着冷风打晃，荡漾在落日的余晖里，更显寂静落寞。

屋内落座的男人表情十分愁苦，边抓着脖子边倾吐着心事。

……

“然后呢？”秦幕耐心十足地询问着。

“公司最近的业绩又下滑了。”

“还有吗？”

“她想跟我离婚。”

“你想离吗？”

“不想，她还病着呢，再说这个家不能没有她。”

“还有呢？”

“身上越来越痒了，吃了半个月脱敏药，也没好。”

“接着说。”

男人有点儿不高兴了，急躁地问：“我老婆到底怎么回事啊？你为什么一直缠着我问个不停？你到底能不能治好啊？你知道我一天多忙吗？家里全乱了，孩子也没人带，我自己也生病了，痒得我天天睡不着！公司还有无数件事等着我……”

秦幕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咄咄逼人地叫嚷，也不反驳。过了好一会儿，男人终于平静下来了，秦幕才继续问道：“能聊聊作为丈夫，你为这个家做过什么吗？”

“做过什么？”男人怔了一下，似乎听到了一个可笑至极的问题，“什么不是我做的？我在外面拼死拼活地赚钱，为一个单子陪对方喝到胃出血，让她和孩子吃穿不愁，她还想让我怎么样？没有我，她就得喝西北风。她呢？一分钱不赚，就伺候个孩子，就要死要活的，你说我为这个家做过什么，谁能来体谅我？”

男人越说越激动，随之后背也越来越痒，他狠狠地抓了一下。

秦幕：“这个病多久了？吃脱敏药了吗？是因为这个病没去单位吗？”

男人的语调降了下来，叹了口气说道：“有两三个月了吧，起初也没有这么严重。吃了氯雷他定，涂的是糠酸莫米松，效果并不好，越到晚上越痒，我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白天状态也不行，有一个月没正经上过班了。单位的电话都要打爆了，我能怎么办？！”

秦幕看了一眼男人之前做的量表，缓缓说道：“把药先停了吧，你这个疹子可能不是过敏，是心理问题造成的。人的潜意识是有自救功能的，当它感受到你的焦虑，就会想办法帮你停下来。简单来说，就是你对工作有压力，不想上班，而生病就不用上班了，所以你的潜意识帮你生病了。你的性格中，逃避的成分是比较大的……你的确承担了家庭的经济责任，但是身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你却一味地在回避，起码你没付出关爱。产后抑郁是可以自愈的，持续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可从你妻子的状态来看，她已经很长时间了，这和你的自私、冷漠有很大的关系。所以，我的想法是你先照顾好妻子，不要懒于承担做丈夫的责任，同时，也不要害怕承担做领导的责任，当你学会不再逃避了，你的痒也就好了。”

男人吃惊地看着医生，脸色由白变红，然后默默低下了头，良久，颓然地问道：“我的妻子，也会好吗？她……严重吗？”

秦幕：“你刚才说没有你，她就得喝西北风。可是我看过她的资料，名校毕业，会计专业，有过四年外企的工作经验，如果不是为家庭中断了职业生涯，现在她应该很优秀吧。和你见过的这几次，我观察到你的衬衫都很干净，并且熨烫过，我想那应该是她做的，即便还在生病，她也没有放下这个家。所以，到底是她离不开你，还是你离不开她呢？……放心吧，她会好起来的，不过在这之前可能会麻烦一些，如果你同意，一会儿我会安排她做一次催眠，并且后续还要定期做心理疏导。”

男人点了点头，经过了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站起身来，向秦幕道了谢，然后脚步虚浮地离开了。

这个平凡、自私又努力的男人，或许终于明白了家庭的意义，幸好，现在还不算太晚。

……

二十分钟后，诊疗室的窗帘被全部拉上了，整个屋子漆黑一团。

女人躺在沙发上，已经被深度催眠，秦幕在她的身旁给予催眠指令。

“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不用害怕。你现在向前走，你前面会出现三个门，看到了吗？”

“嗯。”沙发上的女人呼吸平缓，眉头微微皱着，闭着眼睛，喃喃说出一个字。

“第一扇门后是你童年时的家，第二扇门后是你学生时期的宿舍，第三扇门后是你结婚后的家。现在，打开第一扇门，可以吗？”

“好。”

“你看到了什么？”

“妈妈在做饭，爸爸在陪我做作业，很幸福。”女人眉头舒展，嘴角很轻松地翘起，表情轻松，带着笑意。

“你做得很好，下面打开第二扇门，看看里面有什么？”

“室友都在里面，有人收到了情书，大家在开玩笑。”

“你开心吗？”

“开心。”

“非常好，继续打开第三扇门。”

“不，不打开。”女人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眉头紧皱。

秦幕一边握住了她的手，一边安抚道：“我会一直陪着你，没关系，打开吧……”

女人良久不开口，表情似乎在很痛苦地挣扎，不过她最后还是配合了。

“房间很乱，孩子在哭，老公在玩手机。”

“没关系，你再往里面走是卧室，现在去打开卧室的门。”

“不，不想！”女人的身体开始扭动，似乎在极力反抗，额角渗出了汗水……我给秦幕递了一个眼色，询问他要不要停止。

他摇了下头，目光坚定且温柔地说道：“我就在你身边，今天阳光很好，透过窗子，照到你身上很舒服，你感觉很放松，我慢慢陪你向前走……你打开了卧室的门，你看到了什么？”

“塔塔，塔塔坐在我老公身上……”女人的眼角微微渗出泪水，但已经不再挣扎了，我暗自捏了把汗。

“塔塔是你的保姆吧？她会做饭吗？”

“她……不会。”

“她只会整理房间，帮你照顾宝宝是吗？”

“嗯。”

“她多高，胖吗？”

“不高，瘦瘦的。”

“是不高还是矮？”

“矮。”

“那好，你现在走进去，仔细看看她是谁？”……

“塔塔，啊，塔塔是……是我的女儿，是我的女儿……”

……

窗帘被掀开，阳光洒满屋子，醒来后的女人泪流满面，情不自禁地喃喃道：“我在做什么？她只是一个孩子啊，她怎么可能是保姆……我怎么会那么想……我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可她却为我做了那么多……”

3

塔塔其实是这对夫妻的大女儿，今年十四岁，比同龄孩子要早熟一些。她帮母亲分担了所有她能做的事情，同时，她也是母亲唯一的支柱，哪怕这根支柱过于脆弱和稚嫩，但总算在父亲冷漠的背影后，给母亲带来了一份希望。可以说，女人的潜意识利用了女儿，进行了一场自我拯救。

后来，我问秦幕，为什么女人的潜意识要给女儿换上保姆的身份？秦幕看了我一眼，语气冷淡地说道：“你会安心地使唤未成年的女儿帮你做这做那吗？毕竟抑郁症患者都是很善良的人，所以她不能容忍女儿错过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提前走进成年人琐碎的生活。女儿该有自己的玩伴，该去读书，该去享受自由。然而作为母亲的她病了，她又迫切地需要这个女儿来拯救自己，所以她的潜意识自救系统又开启了，给女儿换了个身份……”

……

有时候我会想，子女对父母来说究竟是什么？父母从没有征求过他们的意见，没有问过他们到底想不想来到这个世界，只是一厢情愿地自我感动，认为自己赋予了他们生命。然而，生命不仅仅需要一个机会，更需要被善待。

此外，又是谁亲手将女性无孔不入的绝望，缝合成足够以假乱真的图像，以至于让孩子变成保姆的呢？这个女人的困境，其实只是拼图中的一小块，却也展示了女性被迫牺牲的一生。灵魂可以被治愈，但现实的治愈途径又在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