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米（二）

一张年代久远的木质桌子上，摆着一碗满满的米，米叔拿着一根筷子，不断地敲打着桌面，嘴里念叨着我听不懂的话。我突然觉得挺可笑：我为什么要坐在这里？秦幕就由着白遐胡闹吗？唉。这时我包里的电话响了，是一个香港的朋友，问我在干吗，我压低声音用粤语告诉他，“我在拜访神棍呢，一会儿再跟你说”，便匆匆挂了电话。

折腾了一会儿，米叔用蹩脚的汉语询问白遐：“中国人？”白遐点了点头。筷子越敲越快，不一会儿就听到米叔口中不断地念叨着：“米已成梁，沟通阴阳……”

接着第一把米撒了下去，他开始询问白遐一些情况。我感觉他也就是刚才那句话念得比较顺，其他中文句子都不大会说，沟通起来特别费劲，幸好陈力在身边。

第二把米撒下去的时候，我收起了我的漫不经心，莫名地有点儿脊背发凉。

等到第三把米撒完了，米叔的脸开始一下一下地抽搐。突然间他瘫在了桌子上，接着又慢悠悠地坐了起来，陈力告诉我们，她老公来了，我心中大惊。

此时的米叔缓缓抬起头，看了看四周，留恋且疑惑地望着白遐，良久，终于开口说道：“你不该来找我的。”

一瞬间让我浑身战栗，因为这真的是她老公的声音，或许这是我此生经历过的最惊悚的事了。

白遐一时间情绪失控，泪水横流，恸哭道：“为什么？你就这样走了，我怎么办……你真的背叛我了吗？”

米叔的右手食指和中指互相摩擦着，我知道，白遐老公生前戒烟时就是这个样子。他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和她在一起其实也没多久，但是我没想到她会怀孕，就给了她一套房子，想了结这件事。其实也没什么，给你的不是更多吗？加上我的保险，你得到四百万吧？”

白遐：“你以为我放不下的是钱吗？我们之间五年的感情，在你眼里就那么无关紧要吗？”

米叔：“如果我们之间的感情不重要，我又怎么会死得那么冤枉？但是算了，有了钱就做点儿高兴的事情吧，你从前不是很想开一家书店吗？这笔钱应该足够了。好好活着，别再想从前了，对或错都过去了，好了，我要走了，这个地方太冷了……”

白遐：“不，别走！”

此时，白遐早已泪流满面……米叔精疲力竭地清醒过来，告诉我们这个枉死鬼一开始并不想上来，是他硬拉过来的。

白遐的情绪很久才平复下来，然后木讷地掏出大把的泰铢交给米叔，又给了陈力很多小费。

一切结束后，我陪着浑浑噩噩的白遐回到了酒店，我并不是一个好的旁观者，因为我不会安慰人，也疲于附和。于是，我安排她上床休息后，便转身出门去买晚饭。

芭堤雅的夜晚非常热闹，人们尽情地欢闹着，音乐和啤酒肆意地撩拨着人们的神经。我坐在沙滩上，努力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幕幕，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哪里有问题。就在我一头雾水的时候，看到了过来买椰子的陈力，他一边掏钱一边打电话，我刚想打招呼，就听见他对着电话用粤语说：“今天真是辛苦了，都回酒店了，非常妥当。”

一瞬间，我好像明白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找了一辆皮卡，让司机带我去找米叔。

车很快就把我带回了那个破旧的院子，米叔看到我有些意外，但并没说什么，就让我进了屋子。

我有些急促地质问他：“你是怎么做到的？别装了，我知道你是香港人。”

他不以为意地笑了：“说说看，你知道些什么？”

我：“我接电话时说的是粤语，声音很小，你居然听到了，重要的是你听懂了，因为我说到‘神棍’这个词的时候，我分明感觉到你瞪了我一眼，以你表现出来的中文水平，根本不应该这样。当时我就该怀疑的，可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知道她老公的那些事的。”

他：“你很聪明。这个对我来说并不难啊，我在香港做了很多年私家侦探，可是赚得并不多，而且有些客户知道真相之后往往还会埋怨我们的‘直白’，很可笑，对吧？人们往往不愿意接受事情本来的面目，所以他们拜鬼求神，祈求鬼神告诉他们那些他们想要听到的答案，于是，我满足了他们。对此，他们不仅深信不疑，还会回馈我大把的钞票。当然，作为辅助手段，我还学了口技，然后告诉每一个客户要提前一周预约，方便我搜集资料。”

我十分恼火：“你这里满屋子的神像，香火从不间断，可见你心中还是敬畏鬼神的，可你却在利用它们做骗人的勾当，你不害怕吗？就算你不信这些，那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去骗人了吗？你能心安理得吗？”

他：“呵呵，你知道我为什么生意这么好吗？因为我在不揭穿客户的同时，总能给予对方最圆满的答案。就像你的朋友，我已经暗示死者没有怨恨，也还爱她，想来她也能安心了。还有，别以为你的朋友是什么好人，她为了做业绩陪过领导……她婚后三个月就出轨了，她的老公为了报复她，睡了另一个女人，可还是舍不得离婚……那个雨夜，他收到消息，说他老婆又和那个男人见面了，他一时激动才出了车祸。不然你真的以为只是因为下雨视线模糊，他就会开到对面车道吗？别以为我骗了她的钱，这些消息可不是仅用电脑就能查到的，照片、视频我都有，我的线人也奔波了好久呢。还有，别试图揭穿我，在这个地方，你动不了我。”

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酒店的，只觉得心底发凉，头皮发麻。

白遐还是有些精神恍惚，我很想问她米叔说的是不是真的，但最后还是放弃了。或许秦幕说得对，人性都是有瑕疵的，那是不可言说的秘密。

“江子，我们回去吧，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好。”

回国后，我第一时间跑去质问秦幕，质问他是不是早就知道白遐背后做的一切。

秦幕望着我，目光有些凌厉：“你以为我是算命的？我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告诉过我一个梦魇，一个关于屠宰场的梦魇，有些荒诞，困扰了她很多年。这个梦魇其实特别简单，表达的只有四个字‘任人宰割’。如你所说，她的人生并不顺利。儿时贫穷，上学时就要兼顾生计，好不容易工作了又处处被人打压，她被命运反复羞辱，却毫无还手之力，所以便诞生了这个梦魇。哪怕在她平步青云之后，这个梦魇都没有消失，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梦境所代表的意义从没消失过，她依旧任人宰割，但这次不是身边的同事了，而是高层。她是牺牲了某些东西才爬上去的，我猜，她应该是用身体和某位或者某些高层置换了利益，因为在梦境中，被肉钩吊起的她没有穿衣服……很多时候突破阶层，不仅需要努力，更需要天分和运气。坦白说，她看上去并不像有天分和运气的样子，所以她出卖了自己。后来，就像陈力查到的那样，这件事被她老公发现了，她老公很痛苦，并在一次酒后出轨了，那个女人还怀孕了。事后他非常后悔，便用一套房子斩断了和那个女人的关系。

“白遐心中先有屈辱，她牺牲了尊严去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后有不甘，不甘心这么爱自己的丈夫会出轨……所以，她病了，可她从未想过将这段美好的婚姻变成笑话的罪魁祸首，其实是她自己……很多时候，真相是无法摊开来说的，所以我只能用我的方式逼她去面对，哪怕这个方式不能见光。”

“可是，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白遐有问题，我那么信任她……你始终保持着上帝视角，俯瞰着我们这些人笨拙疲惫地活着！看到我愚蠢地在你身边打转儿，很有趣是吗？我讨厌你这副永远清醒理智的样子！”委屈、愤怒一时冲上了脑门儿，我不可遏制地激动了起来，转身欲走，秦幕拉着我的手臂，眉头微皱，语气急促地说道：“江沚，这些年你活得太容易了，我努力想让你看清这个世界，它远没你想象的那么真诚，不然白遐在看到她老公被‘化整为零’地还回来时就该疯掉……可是，我又怕你对这个世界失望……”

……

那天，我们争执了很久，离开之前秦幕告诉我，这个世界不是不好，它只是容纳得太多了，我们听到的都是带着主观色彩的观点，我们看到的也只是事实的一个视角，而这些，都不是真相。

那么，什么又是真相呢？

4

暴雨倾盆，电闪雷鸣。

一辆白色的雅阁，如离弦的箭疾驰在雨水弥漫的公路上。驾驶室里坐着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满脸泪水，情绪激动。

车内的音乐声很大，是他结婚典礼时放过的《爱情》，他这辈子的爱都给了妻子，可妻子的爱却全部倾注在前途上。她那么偏执，那么执迷不悟，物质不仅是她追逐的目标，更是她的信仰。为此，她付出了一切，也背叛了一切。他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可还是喜欢她，还是放不下她，到底是谁更偏执呢？

微信的提示音越来越急促，手机屏幕弹出的图片也越来越多，那些露骨的照片、暧昧的聊天截屏，以及挥汗如雨的视频内容不间断地发过来，男人终于崩溃了，他想逃离这肮脏的一切，脚下的油门不自觉地越踩越狠……几分钟后，对方发来了最后一条信息，是一个聊天截图：妻子问情夫，你会为我离婚吗？情夫说如果你能我就能，妻子说好。冰冷的屏幕上显示着发件人——楠柯。

那一刻，男人突然很轻松地笑了，那是他的劫，解脱不了。

伴随着对面大挂车急切的喇叭声，男人把油门踩到底，义无反顾般地迎了上去。“砰——”雅阁的下半截钻进了对方的车底，上半截与大挂车的车头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