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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米(一)

问米(一)

书名:心理谜罪作者名:张洁本章字数:3340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5

谁最会欺骗自己,谁就能过得最快活。

——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

人性皆有瑕疵,那是不能言说的秘密。

1

城郊,屠宰场。

阴森冰冷的冷库内,仅有一点儿微弱的灯光,还未将四周照亮,便被黑暗吞噬了。

“吱——”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长鸣,那是滑轨牵动着肉钩向前推进的声音。几百个尖锐的钩子,每一个上面都挂着一头被开膛破肚的猪,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白嫩油腻的肉色。

周围弥漫着生肉的腐败味儿,引得瑟缩在角落里的年轻女人几欲作呕。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里,只觉得头昏脑涨,周围寒气逼人。她几番想找到门离开,可折腾了一通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这里居然没有门,棚上地下连入口都没有。

女人陷入绝望,又惊又怕,浑身不可抑制地抖动着……身侧就是整齐划一、缓缓前移的猪尸队伍。它们脂肪洁白,肌肉有红色的光泽,没有褐色凝固的血迹,证明被杀的时候没有过多地挣扎,血液被放得很干净。

它们依次向女人靠近又离开,每一头都体态相近,肥瘦相似,只有一头……锋利的钩子穿过它的脖颈,肉质收缩僵硬,舌头完全从嘴巴里伸出来,眼睛瞪得巨大,突兀的眼球空洞地望向前方……那一刻,女人心底的恐惧彻底爆发出来,因为它,就是她。

是的,那并不是猪,而是人,是她自己。

一声尖叫打破了午夜的静谧,女人从床上惊坐起来,又是同一个梦魇。

2

灯火渐起,我和多年未见的老同学坐在江岸边吹着风。远处天空中一轮明月,在黑暗中渐渐升起,带着一份不染尘埃的清高。

“江子,你知道吗?我并不喜欢月亮,因为它总是提醒着身处下面的我有多卑微与肮脏,仿佛一切本该如此,我只配挤在狭小阴暗的出租屋里,无休止地为明天的生计焦虑不安……

“我从村子里走出来,每一步都使出了全力,我比任何人都明白贫穷的可怕……小时候有一次和我爸去镇上亲戚家吃饭,回来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一个圆滚滚的苹果,他很高兴地跑过去捡起来,却发现下面已经烂了,最后只好垂头丧气地扔了。我现在还记得他那个眼神,有些失望,有些落寞,现在回想起来还会很揪心。

“后来我拼了命地考上了大学,可却从不敢和你们一起出去玩,商场里那些明亮的灯光,甜腻的香氛,漂亮的衣服,都会让我局促不安。我也不敢和你们一起吃饭,因为我怕你们会借故减肥,小心翼翼地把菜都夹到我碗里,不平等的善意有时比恶意还让人难过。我更怕跟别人说话,在各种社团、交友软件丰富的校园里,我却用了很长时间才学会怎样佯装淡定地和别人聊天……最好的年纪,从来没有好的事情发生,你说为什么我活得这么艰难?”

眼前这个落寞的女人,自顾自地说着自己的往事,月光下的她,有种淡然的美。我们一起经历了漫长的大学四年,我见证过她的自卑内敛,也明白她的不容易。那么努力的姑娘,命运却待她如尘埃一样,风一吹,连痕迹都没有。可她仍旧满怀希望与善意,在被驱散之前,想尽办法在阳光的照射下,留点儿自己的影子。这就是白遐,比任何人都努力的白遐。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些日子都过去了,我们总要迎接新的开始,不是吗?”

“新的开始?我以为步入工作岗位的那一刻便是新的开始,可我拼尽全力换来的是什么呢?是漫不经心的轻蔑嘲讽,是卑劣龌龊的打压手段。后来好不容易爬到了高层,又得到了更为猛烈的诋毁与污蔑……呵,你看,规则是不会允许底层人轻易爬上来的……后来我遇到了他,我以为这一次真的可以迎接新的开始了,我以为上天对我还是眷顾的,可惜并没有。他的出现只是告诉我幸福是什么,然后他就离开了,也带走了我对抗生活的全部勇气……”

……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我从没想过几年没见,她在另一个城市遭遇了这么多刁难和变故。从拮据无助的生活中摆脱出来,遇到了温柔且爱她的丈夫,生活刚刚渐入佳境,却没想到又遭重创。

她的丈夫我见过几次,人很有能力,很爱她,也很顾家,可惜一切幸福都终结在一个雨夜。那天晚上,她丈夫开的雅阁,和对向行驶的一辆大挂车相撞,刺耳的刹车声、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让一切支离破碎。伴随着金属摩擦与骨骼破碎的声音,血液喷涌而出……等人们赶到时,看到的是雅阁的前半截已经完全嵌入大挂车里,交警和法医用了三个小时才将尸体一点点清理出来……那一刻,她的灵魂都被掏空了。

努力了多年才触碰到的幸福,原来只是虚晃一枪,那时的白遐浑浑噩噩,生不如死。

两个月后,所有的后事都办理妥当了,她的精神状态也稳定了一些。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却接到律师的通知,原来她老公在出事前将名下的一套房子过户给了另一个女人。

刚遭遇了男人肉体上的离开,又发现早已遭到了他精神上的背叛,白遐想不明白,明明两个人这么相爱,为什么这个男人却会背叛她。一时间不甘、怨愤、痛苦交织在一起,她彻底病倒了,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头发大把大把地掉,到了后期还出现了幻听。

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几天后,我帮她预约了秦幕。

晚上七点,白遐到了,看着她紧张不安的样子,我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告诉她我会和她一起进去。

这时,秦幕已换上白色制服,戴上无框眼镜,衣冠楚楚地走了过来,告诉我今天不用进去记录了。镜片遮住了他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儿心慌。

将忐忑的白遐送进了诊疗室,我一个人坐在外厅的沙发上等她。时间过得很快,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还没出来。我望着诊疗室的门发呆,往事一幕幕不断在我的脑海里回放……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明明比任何人都坚定勇敢,可上天却偏执地给了她一条如此坎坷的路。

……

门,终于打开了,白遐有些疲惫地走了出来,看到我眼神闪烁,她声音颤抖地问:“你会帮我的,对吗?”

我坚定地告诉她我一定会陪着她,然后帮她叫了辆车送她离开。

白遐走后,我问秦幕为什么我不能参与诊疗过程,他告诉我,因为我和患者认识,这会在谈话中对她造成压力。我有些不甘心地又问他,刚才在里面聊了些什么。

秦幕摆弄着手机,并不看我,语气轻松地说道:“她想去跟她死去的老公问个明白。”

“啊,那然后呢?”我急切地问道。

秦幕:“我说可以。”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儿,我火冒三丈,怒声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秦幕抬起头,看着我,一瞬间又换上了严肃正经的神色,语气坚定地说道:“那是她的心魔,必须得破。”

3

几天后,白遐约我在一家咖啡馆见面。她递给我一张名片,说是秦幕给她的,我看名片上写着“陈力”两个字,身份是导游。

白遐:“江子,陪我去趟泰国吧,我想散散心。”

望着眼前这个被疑问、怨怼、思念、不甘、痛苦裹挟进深渊的女人,我无力拒绝。

六月的芭堤雅,不算太热,但十分潮湿。

芭堤雅海滨有长达十几公里的海滩,地处曼谷湾的西岸,白沙遍地,海水纯净透明、清澈见底,十分美好。距离海滩远一些的地方,在被美国大兵开发之后,一扫往日的荒凉,满眼的光怪陆离,纸醉金迷。

我们坐在简陋的露天小酒吧里喝着啤酒,大约半个小时之后那个叫陈力的导游终于出现了,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小伙子,中国人,皮肤黝黑。他很热情地和我们打了招呼,寒暄了几句后,便带着我们上了一辆改装后的皮卡。

我以为我们要去哪个人山人海的网红景区,结果皮卡载着我们来到了一个破旧的院子前。院子被遮天蔽日的大树覆盖着,四周有四尊我不认识的神像,下面还有神龛。院里一片清静,一个人也没有,我疑惑地问这是哪儿。陈力皱了下眉头,没回答。白遐望着眼前幽深的门庭,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知道‘问米’吗?”

我心中一惊,急促地拉着她说:“亲爱的,何必呢?他已经死了,对或错并不重要了。秦医生那天脑子不清醒,不管怎么样,这里都给不了你答案。”

白遐忽然目光犀利起来,她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义正词严地说道:“你怎么知道给不了?江子,我不想带着疑问活着!他为什么这样对我?我们明明那么相爱,我不甘心,不甘心啊!”

我知道,我拒绝不了她,或许答案的真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破了她的执念。

陈力嘱咐了我们要注意的事情,并告诉我们,当地做“问米”的都是已经绝经的女人,叫作“问米婆”,而这个“问米者”却是个男人,所以大家都叫他“米叔”。米叔是当地生意最好的,所以一定要提前一周预约,因为他不仅功力高强,还会一点儿汉语。

我们走进了黑暗逼仄的屋子,屋内除了简单的几个桌椅板凳,最醒目的就是桌子上供奉的佛牌,佛牌下面摆着琳琅满目的供品,两侧挂着泰国著名的鸡蛋花,四周萦绕着呛人的熏香。

昏暗的光线下,米叔终于出现了,他个子不高,微胖,五十岁左右,方脸,脸上有零星的麻子,眼睛不大,却很犀利。在用泰语和陈力交谈了几句后,米叔便安排我们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