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分钟（二）

一个人的日子里，楠柯把生活安排得很满，陪父母吃饭、散步，和朋友聚会、旅行，还参加了一个义工组织，照顾失独老人，每一分钟都不想浪费。

她偶尔也会想起他，但那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人的记忆就像是一座城市，时间腐蚀着一切建筑，最终将楼房和街道全部沙化，不管曾经多么刻骨铭心的人和事，最后总要被吞噬。

三个月后，楠柯去医院帮母亲取化验单，转身遇到了男人，四目相对，竟有一丝尴尬。男人有些慌乱，半晌，鼓起勇气说道：“好久不见。”

楠柯笑了：“我们什么时候变成需要寒暄的关系了。”

男人手里拿着药，不知所措，叹了口气说道：“对不起……你怎么在这儿，没事吧？”

楠柯：“我没事，取化验单而已。倒是你，怎么还开了药，还好吧？”

男人眼神闪躲，低头说道：“我没事，帮别人拿的药。”

楠柯：“是她吧？”

男人：“嗯。”

那一刻，楠柯的心像被扎了一下，其实她早就适应了。她的心很早之前就长了一根刺，开心的时候扎一下，无聊的时候扎一下，睡觉的时候扎一下，到现在难过的时候扎一下……

楠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跟我回家，好不好？”

男人：“对不起。”

楠柯苦笑了一下，说道：“我已经听你说过无数次‘对不起’了，不过没事，这次我可以回答你，没关系。”

那天晚上，楠柯开着车漫无目的地疾驰，良久，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

夜色弥漫，她看着道路两旁高楼林立，树影斑驳……这个似曾相识的地方，写满了讽刺。是的，上一世，男人就是为了躲着她，带着情妇搬到了这里。

楠柯收起思绪，有些凄凉地笑了笑。

那么多美满的家庭，却没有一个是她的，身后万家灯火，却没有一盏是为她点亮的……她看着窗边灯影下忙碌着饭菜的两个人，她知道他们有多幸福，她遥望着幸福，却无法得到。凭什么？

……

之后的半年，他们再无联系。直到一天早上，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男人的朋友打来的，楠柯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对方的话，只说了一句“好，我知道了”，便挂了。

她转身看了眼电子日历，默念道：嗯，是到日子了啊。

这一天，楠柯和学校请了假，化了精致的妆容，买了鲜花和水果，来到医院。满满的都是她熟悉的消毒水味儿，熟悉的仪器滴答声，熟悉的金属碰撞声……灰暗的墙面依旧充满了死亡的孤寂。从前在里面躺了那么久，现在以探病者的身份进来，感觉还不赖。

男人的朋友在门口等她，表情凝重地告诉她，男人情况很不好，现在想见她。是的，白血病晚期，救不回来了。

此时，床上躺着的男人正在输营养液，整个人瘦骨嶙峋，头发掉得所剩无几。因为腹部淋巴结肿大，疼痛难忍，需要定期打吗啡，精神状态也不太好。看到楠柯来了，他还是勉强牵动嘴角，想要说什么，可嘶哑的喉咙一个字也说不清。

楠柯看着他，灿烂地笑了笑，仿佛从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把花摆好，帮他整理了一下被褥，又给他打开了一盒牛奶，说道：“生病了就要好好休息，医院的牛奶不能热，将就喝吧，一会儿我帮你洗个毛巾擦擦脸吧……”男人安静地看着楠柯唠叨，眼眶莫名地红了，仿佛又回到了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他努力地抬起手想去拉她，她却假装无意地躲开了。

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提起那个女人，他不提，是因为他不想；她不提，是因为她知道。

楠柯像所有贤惠的妻子一样坐在病床前帮男人削苹果，果肉中清新的味道一点点散发出来，她眼睛紧紧盯着刀锋，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吃苹果吗？因为我是一个化学老师啊，我知道苹果籽中含有氰苷，氰苷水解后可以得到氢氰酸，而氢氰酸是一种剧毒呢。可惜一个苹果的籽只能提取出几百微克的氢氰酸，量太小了，我只能一点点积累……记得我去云南那次，你在机场答应过我什么吗？呵呵，你答应过我要在家好好等我回来，可是你没有，我走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你都没有回来过，客厅的花都枯死了，换洗的衬衫没动过，我放在冰箱里的苹果也一个都没少……所以，从云南回来之后，我每晚都在学校的实验室里提取氢氰酸，你想想你每晚喝的牛奶里有什么……我有段时间没给你放，我想再给你一次机会，可是你没给我机会，头晕恶心的感觉不好受吧……”

此时的男人脊背发凉，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他似乎从没认识过的妻子，陌生与恐惧油然而生。

楠柯却并不在意，她微笑着将削好的苹果递给男人，又马上像想起什么似的收了回来，不以为意地说道：“不好意思，我忘了你现在吞咽很费力，应该已经吃不了苹果了。消化系统也坏得差不多了吧，白血病晚期，脏器的损害已经不可逆了。你是怎么得的呢？让我猜猜看……客厅里那一墙的向日葵好看吗？粉色的卧室好看吗？都是她喜欢的吧。小三啊，就是喜欢搞这些花样……我也很不容易的，那样艳丽的涂料很难找呢，毕竟苯超标了那么多倍，你从没想过你们租的房子是我的吧？呵呵……她现在怎么样？还好吗？她住进去的时间比你早，发病应该也比你早，她在哪儿呢？在你隔壁还是人已经先去了？不过都没关系了，每个人都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也是。在婚姻里谁先打破契约，谁就不得安宁，这很公平……在医院里见面那次，我想让你跟我回家的，可你没有，是你没给自己机会，你不能怪我。”

原本因为药物作用造成的昏昏欲睡与精神恍惚，此时全都消失不见了，男人已经紧绷的神经因为楠柯后来的话，变得仿佛马上就要崩断一样。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楠柯，不知道楠柯骨子里本就是一个魔鬼，还是自己把她逼成了一个魔鬼。

……

楠柯温柔地帮男人梳理着头发，阳光透过窗户，静静地洒在两个人的身上，使他们都闪着金灿灿的光。在外人看来，那似乎是病房里最温暖的时光。

楠柯：“你现在的身体状态，已经接受不了手术了，白血病晚期，好不了了。我们之间，两清了……可为什么叫我来呢？因为很害怕独自面对死亡？因为想念？因为人生最后的一刻，想有爱自己的人陪在身边？可我那时也很怕啊……我生命终结时，没等到你，但你生命终结时，我来了，这是我对你最后的温柔吧。”

泪水默默地从楠柯的脸颊滑落，她还是温柔地微笑着，一边握着男人的手，一边轻轻地抚摸着男人的额头。此时的男人已经从惊恐中恢复过来了，他看着楠柯的眉眼，仿佛又看到了她恋爱时的样子，那个喜欢撒娇又有些矫情的小姑娘，那时真好啊……于是，他用尽最后的力气，虚弱地说：“对不起，辜负了你。”

然后，他神态安详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参加葬礼的时候，很多回忆涌上心头，楠柯想起了上辈子她是怎么将那两个人堵在出租屋里的……那个女人又是怎么从男人的包里翻出自己甲状腺癌初期的体检报告，然后又藏了起来，以至于自己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机会……还想起了男人最后的道歉……

她真的放下了，对这个世界也再没有执念了，她抚摸着男人的墓碑，说道：“我们不亏不欠了，有来生的话，就别再纠缠了吧。”

夕阳的光，金灿灿、亮闪闪的，像是拼尽了全力用光辉照耀楠柯，那是人间对她的弥补吧……

突然间，风起云涌，天旋地转，那属于太阳的橘色，变成了白色，亮到刺眼，吞噬了一切，也带走了一切。

4

楠柯还在属于她的抢救室，明知无望，年轻的医生依然在拼尽全力地抢救她，小护士在床头大声呼喊她的名字，希望她恢复意识，可是她还是离开了。屋里哭声一片。

这时，指针停留在十点零六……

此时，我看到秦幕眼神中的悲伤已经不再浓郁了，更多的是释然。

……

回到车里，秦幕异常疲惫，纤细修长的手指夹了根烟，前额的头发凌乱地遮住了他的桃花眼。路旁的树影在摇曳，周围缭绕的烟云淡薄地笼上了他俊美的脸。

“你刚才做了什么？”我问道。

秦幕吐了一口烟圈，眼睛看着前方，自顾自地说道：“人在临床死亡后，身体细胞还能存活大约六分钟，直到生物学死亡到来，死亡的过程才真正终结。”

“所以呢？你用这最后六分钟做了什么？你给她催眠了？这不合规矩！”我有些急促地说道。

秦幕挑了一下眉，看着我，收起了惯有的漫不经心，严肃地说道：“我确实利用了最后几分钟，让她看着我的表，跟着我的节奏，对她进行了催眠，那又怎么样？生命不应该以这样潦草的方式结束，所以，江子，别跟我讲规矩，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法按规矩做事的。”

……

或许秦幕是对的吧，这个世界并没有善待楠柯，她一直活在自我的地狱里，最后只能由他为她创造出一个虚化的天堂，只有在那里，她才有复仇的机会。

If this is a dream，the whole world is inside it.（如果这是一个梦，那么整个世界都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