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一)
书名:心理谜罪作者名:张洁本章字数:2600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5
“爸爸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爸爸。爸爸也是头一次当爸爸。”
——《请回答1988》
1
杂乱的农家院子里,一个男人一边往口袋里塞着几张百元大钞,一边脚下生风地往外走。这些钱是这个破败潦倒的家里仅有的积蓄,可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晚赌桌上的排面,毕竟媳妇孩子饿几顿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在男人无比兴奋地出门的时候,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突然哭喊着抱住了他的腿,不让他离开。男人似乎觉得有些晦气,皱着眉头挣扎了几下没脱身,索性用另一只脚狠狠地把男孩儿踹进了身旁的柴火垛,临走还不忘威胁男孩儿,要是敢出来就打死他。
就这样,男人像躲瘟神似的逃离了这个家,奔向了让他倾家荡产的“黄金梦”。或许是灵魂过于迫不及待,肉体没有跟上速度,走到院门口的时候他踉跄地绊了一下,碰到了晾着萝卜干的架子,萝卜干“噼里啪啦”地撒了一地。一时间尘土四起,弄脏了这个家里仅有的吃食,也弄脏了男孩儿的童年。
2
五月,满城柳絮纷飞,行色匆匆的人们之间似又隔了千重万重。不一会儿,风停了,大地上一片白茫茫。仔细看去,那白茫茫的下面,有着见不得人的污秽,如同人们内心的秘密,欲盖弥彰。
今天诊所的患者特别多,我刚想歇会儿,秦幕就扔过来一份患者资料,告诉我快点儿整理,一会儿还要接诊呢。
我挑了挑眉:“你可真无情啊,我就是个业余选手,不能因为免费,你就老指着我干活儿啊!”
秦幕用他那有些妖娆的桃花眼看了看我,在沙发上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漫不经心地说:“不好意思,你的业务能力让我忘记了还需要收费,不过嘛,价值再低也不能等于没有……”
五分钟后,秦财主给我开了一个高得吓人的价格,让我前半生对自我价值产生的怀疑瞬间烟消云散。今天果然是个好日子啊,连空气里的花香都分外香甜。
春末夏初时,整个江城市都会萦绕着丁香花的香气,有些地方浓烈,有些地方寡淡,再大的风也吹不散,它们无孔不入,迎向这个城市中的每一个人,让人心旷神怡,如同一味治愈灵魂的药。
下午一点钟,虚掩的门被推开,随着花香走进来一位中年男人。
杜俊舟,三十五岁,外企高管,患有失眠症,病程半年以上。他的住址是城西著名的富人区。不同于以往患者特有的神经质,他目光温暖且坚定,只是眼下略有青色,面庞俊朗清秀,一头短发打理得精致干练,穿着十分考究,一身质地优良的西装,搭配了一条带暗纹的真丝领带,整个人儒雅、得体、敏锐而又有些冷淡。
我帮他整理完测评资料就带他去了诊室,其间他很客气地跟我道谢。
半个小时后,诊疗开始。
秦幕:“杜先生,我看过资料了,我觉得您的病情并不算严重,我们就当是朋友间聊聊天怎么样?”
杜俊舟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当然,其实我每天睡得也还可以,只是偶尔有几天会因为工作压力大而失眠。中年危机吧。”
秦幕微微怔了一下,又如常地微笑道:“杜先生可是社会精英,即便到了中年也不会有危机吧。我看这病程有半年了,您之前还去省医院看过,冒昧问一下,半年前发生了什么变故吗?”
杜俊舟停顿了一下,回答道:“半年前我父亲去世了,肺癌。不过老人嘛,都有这一天,没什么不能接受的。其他的就算不上什么变故了,无非是为单位的一些琐事烦心。”
秦幕:“嗯,说说您父亲怎么样?能培养出您这么优秀的儿子,不容易吧。”
杜俊舟目光有些飘忽:“我小时候他和我母亲就离婚了,这么多年联系并不多,直到前两年我们才恢复联系,也是因为他病了。我对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我以为亲子关系与其他关系是一样的,并不神圣,也不特殊。再者,这世上什么都要讲缘分的,不能强求,您说是吧。”
秦幕:“杜先生说得是,他这么多年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临终前您却尽了儿子的义务,可见您是个好人。”
杜俊舟怔了一下,说:“我……也没什么,虽然他浑蛋了些,但毕竟父子一场,再说我也不想让我母亲为难,所以他癌症后期的治疗费都是我负责的。”
秦幕:“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说说他们为什么分开吗?父母离异对孩子会造成很大的心理压力吧?”
杜俊舟神色轻松,甚至嗤笑了一下,说道:“没什么好介意的,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农村,家里地少,本来条件就不好,我父亲还染上了赌瘾,要债的一拨儿接一拨儿,运气好的时候被人指着鼻子骂一顿就过去了,运气不好的时候就得挨上几个嘴巴。那时候我爸和我妈天天吵架,后来他吵烦了,就和隔壁村的寡妇跑了。家里再没一分钱给我花了,我去别人翻过的地里捡土豆,去山上帮人锯木头,还去镇上的厂子里偷废铁,因为年纪小跑得慢,被抓了……秦大夫,您知道脸被踩进泥里是什么感觉吗?我知道。为了把书读下去,为了摆脱恶劣的生存环境,我什么都干。您看上去应该是一路顺风顺水,由精英文化打造出来的,我呢,是从泥里爬出来的,所以,我们有什么好聊的呢?您所谓的孩子的心理压力,在我看来廉价得好笑,当活着都成问题时,谁还在意这个?说实话,我来这儿的目的只是需要一瓶阿普唑仑,除此之外,我并不觉得我需要其他的治疗,您说呢?”
秦幕不以为意,目光坦然地注视着对方:“哦,是吗,一瓶真的够吗?我猜不够。杜先生,不好意思,提示您一下,您眼下的修容霜脱妆了。因为怕室外的噪声影响患者的情绪,我通常不开窗户,可能有点儿热。当然,男士整理仪容也是一种礼貌,并没什么问题,但是您脸颊处更为明显的痘痕却没处理,只处理了黑眼圈,是为了应付医生吗?还有我观察过您的右手有抖动的迹象,您一直用左手压着,我猜那应该是阿普唑仑的副作用。这个药是最常见的安眠药,具有成瘾性,一瓶一百片,最高剂量每天可以吃到十片。您是半个月前去的省医院,也是去开药的吧?这么算,您的用药剂量真的不算少,加上半年这么长的病程,可以判断,您的失眠症已经很严重了,可是为什么要故作轻松地掩饰呢?其实,您也不需要有顾虑,来我这儿的每一个人心里都藏着秘密,带着秘密活着可不容易……癌症的治疗费用很高吧?本来童年的生活就很艰难,长大了拼了命地从底层爬上来,还要被人给拉下去,甘心吗?可不甘心又有什么办法呢?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他给予你生命,你帮他延续他的生命,本来就是合情合理的,对吧?”
杜俊舟似乎被戳到了痛处,双目充血,脸色因为激动涨红了,有些干裂的嘴唇不住地哆嗦着,连带着脸颊都抽搐了起来。半晌,他说道:“合情合理?凭什么?我这条命是他给的,可我有的选吗?我从前像狗一样活着的时候他在哪儿?凭什么我终于活成个人了,他又出现了,还要把我打回原形?!”
秦幕不为所动,漠然地看着杜俊舟:“他在你生命里陪伴的时间可能并不长,或许也的确做了很多浑蛋事,但他这辈子真的一点儿父爱都未曾给过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