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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自古谁无死

书名:一蓑烟雨任平生:宋朝词人的风华人生作者名:徐若央本章字数:2690更新时间:2024-05-31 17:39:45

酹江月·和友《驿中言别》

文天祥

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蛩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少时读《射雕英雄传》,喜黄蓉的古灵精怪,爱郭靖的侠肝义胆;又读《神雕侠侣》,见二人共守襄阳,深感“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一直觉得,这般传奇的人物当活百年,轰轰烈烈,惩强扶弱。后来,才知道他们的结局竟是战死襄阳。惋惜之时,又觉得壮烈。抛头颅、洒热血,或许,这就是英雄豪杰当有的结局。

历史上真正的南宋末年,没有江湖,没有侠客,有的只是一个个保家卫国的将士,为了抵挡蒙古人的入侵,他们拼尽了最后一滴血。景炎元年,陈宜中、张世杰护送赵昰和赵昺乘船逃亡,这两个孩子乃是皇室最后的血脉。两年后,抵达雷州,赵昰过世,年仅十一岁。群臣拥戴赵昺为帝,改年号祥兴。前方是蒙古兵,后方是大海,他们已经无路可退,所有人都做好了决战的准备。

祥兴元年腊月,文天祥率兵在海丰与元军作战,兵败被俘。元军一路猛攻,雷州失守,宋军又逃去崖山,最终在崖山发起了决战,史称“崖山海战”。这一战,何其惨烈,十万军民战死,几千条战船沉没,八岁的赵昺随皇室宗亲八百余人跳海自尽,保留了皇室最后的尊严。海上皆是尸体,浪涛滚滚,已成血海……

祥兴二年,南宋灭亡。

那一日,元军主将张弘范将文天祥押到战船上,让他目睹宋军惨败之状。此种痛苦堪比酷刑,文天祥只求一死,但被元军所阻。他望着海上漂浮的尸体,作诗云:“朅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

四月,元军押送文天祥、邓剡等俘虏北上,明明已是春时,却不觉半分暖意,对于两个无国无家的人来说,无论何时都是寒冬,无论何处都是异乡。此时,他们要从南海去往大都,路程五千多里,会经过许多熟悉的地方,那里都曾是大宋的疆土。这条路,注定是痛苦的;走路的人,注定是孤独的。

八月,途经金陵城,曾经熙熙攘攘的街巷已空无一人,宋廷亡,繁华逝,秦淮河岸再也没有成双成对的才子佳人,有的只是悼念亡者的河灯,如星辰坠入春水,缓缓远去……

邓剡病了,只能暂留天庆观医治,而文天祥则要继续北上之路。

临别之时,邓剡为文天祥饯行,写了一首《酹江月·驿中言别》: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惜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万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昔日赤壁之战,周瑜火烧曹操船队,东风有意助周郎,才使东吴大胜。而今,宋军水上作战,却接连惨败,仿佛苍天无意相助抗元英雄。金陵城中,蜀国望帝死后化成的杜鹃正在哀啼,血色残阳照耀着吴地的花草,他们怎忍心去看这座荒城?

“铜雀春情”,根据唐代诗人杜牧《赤壁》中的诗句“铜雀春深锁二乔”,可知曹操将掠来的美人皆关押在铜雀台。“金人秋泪”,汉武帝时期宫中有一尊铜铸人像,也叫金人,汉亡后,魏明帝派人去搬取金人,金人不愿离开故国,竟流下眼泪。词人用“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暗指女子和文物均被元军掳掠一空。曾经,金人入侵时,不也是如此吗?此仇此恨如何灭?

世人皆知英雄配宝剑,可惜,那把宝剑白白地认他为豪杰。他已沦为俘虏,辜负了堂堂剑气。几年前,他摆脱元军监视,乘船南行万里,只为与战友一同抗元。虽战败被俘,却还是决心要像蔺相如警告秦王、诸葛亮吓退司马懿那般,不畏生死,与元军继续抗争。

回首过去,痛定思痛。他因病暂留金陵,无法陪伴好友继续北行。此后,无数个难以入睡的夜晚,只有秦淮河的孤月陪伴着他。

文天祥读过这首词后,沉思良久,写下一首《酹江月·和友〈驿中言别〉》酬答邓剡:“乾坤能大,算蛟龙、元不是池中物。风雨牢愁无著处,那更寒蛩四壁。横槊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 堪笑一叶漂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变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上残月。”

邓剡词中数次提到三国豪杰,文天祥便以《三国志·吴书·周瑜传》中“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也”勉励友人。天地广阔,蛟龙岂会困于池中?有朝一日,蛟龙终会出池,腾飞于广阔云间。

风雨凄凉,愁煞眼前人,寒蛩叫声不停,惹得人心烦乱不安。曹操“横槊题诗”,王粲“登楼作赋”,都已成为往事。然而,长江后浪推前浪,来日定有英雄豪杰完成复国大业。

他们一路苦行,如落叶般随风飘零,重来秦淮河畔,正是深秋凉风时,满城萧瑟。他已白发苍苍,朱颜尽变,未变的只有那颗爱国之心。明日,他将去往北国,那时候,站在一片风沙之中,回望故国江山。此去凶险,如若捐躯,必化为杜鹃。故友怀念之时,不妨抬头看看枝头的杜鹃,那一定是他的灵魂归来。

次日,天未亮,文天祥便拜别好友,踏上了北上之路。前方必是黑暗,心有光明之人却无所畏惧,他将带着无数豪杰的丹心,用生命与敌军斗争到底。

数月后,文天祥抵达元大都,忽必烈念其忠义,便找来已经投降的宋廷官员,劝文天祥归顺。先是臣子留梦炎,文天祥痛斥其卖国求荣;劝降不成,元人又派来曾经的宋廷皇帝赵㬎——将士们在前方用生命保卫山河,皇帝却选择了投降,多么可悲!面对此人,文天祥只是恭敬地行跪拜之礼,痛哭道:“圣驾请回!”

他至今还记得“崖山海战”,海风的呼啸声,元兵的厮杀声,宋军的悲号声,十万余人丧命,男女老幼,君臣百姓,没有一人幸免。那恨、那伤、那仇早已刻入他的骨血之中,一生都无法忘记!可为何有些人却忘了家国仇恨,像蝼蚁般苟且于世间?!

后来,忽必烈又派了元朝的人,文天祥不愿多言,只求一死。直到有一日,他收到了一封信,写信之人是他的长女柳娘,信中言家人都在宫中为奴。他明白,这是元人的计策:若投降,便可骨肉团聚。他没有回信,而是写信给妹妹:“人谁无妻儿骨肉之情?但今日事到这里,于义当死……”

今生,他已无法救至亲,愿家人能明白他的一片丹心,成全他的气节。他已别无所求,只愿一死,灵魂回到故国。

三年后,寒冬时节,忽必烈已对文天祥失去耐心,他召见文天祥,最后一次劝降,只要文天祥愿为元廷效力,便任命他为宰相;若不愿,即刻处死。

这一日终于还是来了。文天祥没有丝毫犹豫,宁愿一死,不愿侍奉二主。

忽必烈又问:“你还有何心愿?”

文天祥答:“愿与一死足矣。”

次日,文天祥从容赴死,行刑前,他面朝南方跪拜,大声道:“臣报国至此矣!”

元人黄溍言:“宋之亡,不亡于皋亭之降,而亡于潮阳之执;不亡于崖山之崩,而亡于燕市之戮。”

当最后一个坚守者倒下之时,才是这个朝代真正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