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良辰遇良人

卜算子·赠乐婉杭妓

施酒监

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别你登长道，转更添烦恼。楼外朱楼独倚阑，满目围芳草。

倘若相聚终须离别，你是否还会遇见那个人？

春风吹散了桃花，花瓣缓缓落在姑娘的团扇上，姑娘想了许久，不知该葬于尘土中，还是洒进池水里。忽而，一阵微风袭来，那花瓣又随风而起，飞向墙外……

只听姑娘轻轻地叹息：罢了，罢了，那落花自有去处。

女子名唤乐婉，杭州艺妓，不知何年何月被何人卖入青楼，只记得那日风和日丽，一位花枝招展的姐姐牵住她的手，告诉她：“从今日起，这里便是你的家。”

青楼中的女子大都背负着一段悲伤往事，有被亲生父母所卖，有被丈夫所弃，有被人贩所拐，还有家中忽逢变故，流落此地。总之，她们皆不愿提起因何而来，来了，便是命不由己，只求遇见一心人，脱籍从良，逃离苦海。只是，从良以后，当真生活得好？非也。幸运的人，入深宅大院为妾，从一个牢笼进入另一个牢笼；不幸的人，遇到薄情郎，落魄之时，又不知被卖到何处。

有时候，鸨母也会不禁感叹：“留下是苦，离开亦是苦。”

乐婉想着：既然皆苦，索性不识情深，便可不害相思。

倘若有一日，她遇见了心爱之人，绝不会轻易许诺一生。

只是，她未曾想到，那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一个寻常的夜，席间有官吏、有文人、有歌伎，推杯换盏，吟诗作对。乐婉抱着琵琶缓缓走进屋子，转轴拨弦调试着琴音，只这几个动作，便令谈笑声戛然而止。

有人介绍道：“这是乐婉姑娘，擅音律。”

四周一片安静，只见乐婉素手拨弦，一曲《霓裳》流过，轻轻诉说爱恨。

一曲罢，惊艳四座，如仙乐入耳，余音绕梁。

有酒客邀请乐婉入席，乐婉并未推辞，端着酒盏，由主及宾，一位位行礼、敬酒、谢赏。

这时，乐婉注意到一个不善言谈的公子，他是众人推举出的酒监。

《诗经·小雅·宾之初筵》中言：“凡此饮酒，或醉或否。既立之监，或佐之史。”古人宴饮之时，会推举出一位监督饮酒的人，称为酒监。

他虽是酒监，却没有刻意为难酒量较浅的宾客，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身旁也没有佳人相陪。乐婉走到他身旁，轻声问：“公子，贵姓？”

他垂着头，低声答了一个字：“施。”

乐婉瞧见他这副腼腆的模样，便知此人是第一次来此烟花之地。她并未与他多言，只当他是普通的酒客，礼貌地敬了一杯酒，便转身离去。

那时候，她并不知这短暂的初见意味着什么。

自那日以后，乐婉每每登台献艺，台下总站着那位姓施的公子。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台上人，等到曲终，便立刻走过去，或是问候，或是赠诗，或是赏钱。

乐婉也曾结识过许多男子，大都是薄情的酒客，今日赞了她的曲，明日便爱了别人的花，偶尔遇见几个看似真心的男子，吟风弄月，数日后又不辞而别。唯独这位施公子，过于不同，他虽不善言辞，却比任何人都情深，不论风霜雨雪，日日来此，从不失约。今日她又弹了什么曲？曲悲，他则伤；曲欢，他则安。如此男儿，女子怎能不动心？毕竟，从未有一人如此待她。

她接受了他的情，从此眼中再无旁人，一曲琵琶，只为他一人而弹。

春时，他折下枝头最艳的桃花，送到她掌中，鼓足勇气告诉她：“我一定会为你赎身，等着我！我要娶你。”

她纤细的十指紧握着那枝桃花，信了他的话。

后来，她等了许久，没有等来他的婚书，却等来了他的离去。

花楼之上，满堂欢喜，众人举杯庆贺施公子即将去外地赴任。

这正是他们初见的地方。乐婉抱着琵琶一步步走上高台，回想着曾经的缱绻，再弹一曲《霓裳》。琵琶声声响，柔肠寸寸断。世间何来共白头，终是痴人说梦。

那一刻，她听见了自己心碎的声音。

曲罢，她走下台，不甘心地质问：“为何？”

他有千万个理由，又言没有攒够赎身的银子，又言家中父母不喜歌伎，又言恐她进门受人非议。他的一字一句如利刃般刺进她的心，她冷漠地直视着他，他却胆怯地避开了她的目光。是害怕，还是愧疚？

直到此时，她才看透了这个男人的心，只可惜，太晚了。

她忽然想起那句话：“留下是苦，离开亦是苦。”

凡是动情，万事皆苦。

也罢，终是红尘中的过客，乐婉优雅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苦笑道：“恭贺施大人高升。”

他知道自己愧对于她，不敢再言，只是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求她看一眼。

乐婉打开信纸，上面写着短短的一首词：“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识尽千千万万人，终不似、伊家好。 别你登长道，转更添烦恼。楼外朱楼独倚阑，满目围芳草。”

相逢之时，便情根深种，只恨不曾早些相逢。他遇见过千千万万人，终无一人似她这般好。如今离别，他要踏上远去的道路，心中更添烦恼。日后，独倚栏杆，满目皆是芳草，再无她的踪迹。

好一句“相逢情便深”！人们皆知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却不知另一句“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情，有过开始，便会有结束。当年，回眸的人是他；如今，离去的人也是他。深情是他，薄情也是他，一场情事如梦，转眼人不见。

只是苦了佳人，一时半刻，无法放下这段爱恋。

乐婉慢慢折起信笺，放置一旁，手指蘸着酒，在桌上写了一首《卜算子·答施》：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泪滴千千万万行，更使人、愁肠断。要见无因见，拚了终难拚。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曾经的相思似海深，美好的旧事如天边遥远。她留下千万行眼泪，只能令自己肝肠寸断。想见终难见，想舍亦难舍。倘若此生没有缘分，那就来世结缘。

爱情，如此折磨女子，此时，她受尽背叛，竟还希望来世再与他相遇。

或许，等到来世，她会生于清白人家，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地活一生。

春光短，桃花落，留不得。

姑娘又拿起旧日的团扇，摇了摇，晃了晃，只听她轻轻地叹息：“罢了，罢了，那落花自有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