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

玉楼春

钱惟演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绿杨芳草几时休，泪眼愁肠先已断。

情怀渐觉成衰晚，鸾镜朱颜惊暗换。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

这首词写于一个特殊的年代——北宋初年。那些年，朝堂、宫廷发生了许多变故，后世也将其改成戏文，一桩桩、一件件搬上了戏台。

若你喜欢听戏，大概听过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狸猫换太子》，那故事一波三折：宋真宗时期，刘妃与李妃同时怀有身孕，刘妃与内监郭槐勾结，以剥皮狸猫暗中调换了李妃所生之子。刘妃命宫人勒死那个婴儿，宫人不忍，便将孩子交由八贤王抚养。李妃则因产下“妖怪”，被宋真宗打入冷宫。而刘妃所生之子于六年后病夭，真宗膝下无子，便将八贤王之子收为义子，立为太子。宋真宗驾崩后，皇子即位，成为后来的宋仁宗。包拯奉旨赴陈州查案，途中，得知当年冤案，揭开其中阴谋，迎李妃还朝。

戏本终是戏本，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久而久之，人们也不愿去追寻历史的真相。历史本就复杂，朝堂暗潮汹涌，后宫风云不止，牵扯无数臣子的性命与前途。除却站在权力巅峰的那几个人，其他人皆是蜉蝣。

此词作者钱惟演并非贤臣，却也不是奸佞，他是久经官场的老臣，见风使舵，急功近利，可以为生存而不择手段，可以为仕途而阿谀奉承，活得可怜，却又如此可恨。

他一生的起起落落，与一个女子有关，与一个时代有关。

刘妃，名为刘娥，出生不久，便父母双亡，沦为孤女，为了生存，不得不投靠母亲的娘家，寄人篱下，尝尽世间冷暖，年纪尚小，便嫁给蜀地一位名为龚美的银匠。龚美带她来到繁华的京师谋生，却因生活贫困，将她卖掉。幸而，刘娥遇到了贵人张耆。张耆乃是三皇子韩王赵恒的指挥使，他将刘娥送入了王府。刘娥深得赵恒宠爱。宋太宗驾崩后，赵恒即位，即宋真宗，立太原郭氏为皇后，封刘娥为美人。刘娥入宫后，安守本分，从不争宠，与后宫嫔妃情同姐妹，并且认前夫龚美为兄，龚美遂改姓为刘。

此时，钱惟演已入朝为官多年，博学多才，善作文章，深得宋真宗赏识，一路高升，虽因过错而被撤职，但不久后又官复原职，未曾经历过什么坎坷。

直到，后宫乱了。谁也不曾想到，那个平平无奇的刘妃竟开始搅弄风云。景德四年。此乃“借腹生子”之计，宋真宗对外宣称孩子是刘娥所生，遂立刘娥为皇后。

刘娥身为皇后，时常陪伴宋真宗处理国事，对天下大事了然于胸。对刘娥来说，这一日，来得太迟了，归根结底，都是寇准的错。女子的恨一旦埋下，便再难消除，她开始暗中拉拢权臣丁谓等人，等待时机，试图将寇准置于死地。

宋真宗病重之时，刘娥把持朝政，重用丁谓。倘若权力的斗争是一场赌局，钱惟演意识到，已经到了下注的时候。他虽为官多年，一时之间，却也难以预料谁输谁赢。最终，钱惟演将前程、性命押在了丁谓一党身上，与他结为姻亲，一同排挤寇准。

宋真宗听闻朝堂之事，唯恐牝鸡司晨，败坏朝纲，便暗中召见寇准，商议太子监国之事，谁料事情败露，寇准遭刘娥、丁谓等人构陷，被罢相贬谪，丁谓上位，成为宰相。

钱惟演暗暗庆幸自己赌赢了，将来的天下，应属于他们这些拥护刘娥的臣子。

宋真宗驾崩后，刘娥之子即位，宰相丁谓有意架空刘娥，独掌政权，刘娥自然不肯舍弃权力，暗中搜寻丁谓的罪证。乾兴元年六月，承明殿上，刘娥召见群臣，将丁谓的罪行公之于众，钱惟演见丁谓大势已去，为求自保，当即斥责丁谓，与他撇清关系。

丁谓被罢免后，刘娥临朝听政，祭祀大典身着帝王衮服，已不再掩饰野心。这天下已然姓“刘”不姓“赵”。钱惟演心生一计，将妹妹嫁给刘娥之兄刘美，成为刘娥的亲家；又让自己的儿子娶了郭皇后的妹妹。两场联姻，成功挽回了他在朝堂的地位。只是，他千算万算，终是算错了一步，人生百岁，生老病死，哪怕是太后也难逃宿命。明道二年，刘娥忽染重病，宋仁宗掌权，寇准等人官复原职，丁谓从贬黜之地内迁。

不日，刘娥病逝，一直称病不朝的八王爷赵元俨道出真相：“刘后非陛下生母，陛下生母乃是李宸妃。李妃死因不明，恐被人所害。”宋仁宗得知生母至死不敢与自己相认，心痛不已，下令包围刘氏一族府邸，又派人去察看生母灵柩，尸身完好，并非被人所害。宋仁宗将生母以皇后之礼下葬后，因知晓人言不可轻信，便昭告天下，不得对刘太后之事妄加议论。

刘娥过世，刘氏亲眷的地位一落千丈，宋仁宗担忧外戚干政，有意肃清刘氏党羽，钱惟演自是在劫难逃，机关算尽太聪明，终是误了仕途。

这一次，终于轮到钱惟演被贬，满朝文武，已无一人替他求情。不久，其子钱暧也被罢官，钱氏一族再难立足朝堂。

明道二年九月，钱惟演离开了汴京，谪迁汉东，将在那里度过余生。人生落寞时，他心中万般懊悔，不禁想到自己最初的梦想。那时候，年少有为，他怀着凌云壮志走入朝堂，却在暗潮汹涌的宫廷斗争中，迷失了方向，离最初的梦越来越远……

时光如水，转眼间，已到垂暮之年。

那年，汉东又逢春，春暖花开时，钱惟演望着汴京的方向，提笔写下这首《玉楼春》，多年悔恨尽在一字一句中。

“城上风光莺语乱，城下烟波春拍岸。”汉东，便是湖北随州，城上风光正好，莺语啼啼，城下碧波荡漾，春水拍岸。人间花开时，本该欢喜，词人却叹：“绿杨芳草几时休。”

这“绿杨芳草”何时衰败？悲观之人，喜散不喜聚，喜冷不喜闹，最怕喧闹过后的冷清，最怕花开之后的凋零。此时，面对一派春景，钱惟演已是眼中含泪，愁肠寸断。

下阕四句应是这位老人最为真实的感叹。“情怀渐觉成衰晚”，这是在写他美好的情怀的衰消，从政生涯随着刘太后的死亡而结束，从荣耀处猛然跌落，再难翻身。人到晚年，回首往事，更觉痛心。下一句“鸾镜朱颜惊暗换”，满是无可奈何，面对鸾镜而惊，朱颜易老，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郎。若是再年轻十岁，他或许还可以争一争、斗一斗，只是，如今的他，已是满鬓白发的老人，再无精力重返朝堂。

他老了，斗了一生，赌了一生，终是老了。哪怕是曾经的仇人，瞧见此刻的他，也会心生怜悯。一个老人，掀不起什么风浪，只能在悔恨与落寞中度过最后的岁月。

“昔年多病厌芳尊，今日芳尊惟恐浅。”昔日曾因多病不愿举杯饮酒，如今却唯恐酒杯不满。遥想当年，他位高权重之时，多少人举杯敬酒，他也不愿饮下；如今，世态炎凉，已无人再将芳樽斟满。

人生，时刻都在选择，到最后才发现，怎么选都是错，怎么选都会后悔，只能叹一句：“为时已晚。”

一年后，钱惟演去世。宋仁宗赠其谥号“文墨”。《谥法》载：“敏而好学称为文，贪而被撤职称为墨。”若真得此谥号，便是一生的污点。钱氏族人不忍亡者名誉尽毁，便屡屡上诉。因为钱惟演虽有劣迹，却并未贪污，暮年更是悔恨从前，改过自新，宋仁宗于是命人重定谥号，根据《谥法》“追悔前过曰思”一条改谥为“思”，后又改谥为“文僖”。

一代代旧人逝去，一代代新人登科。

朝堂的风雨从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