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秋思悲白发
书名:一蓑烟雨任平生:宋朝词人的风华人生作者名:徐若央本章字数:2532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5
渔家傲·秋思
范仲淹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塞外,千里黄云,寒风如刃,茫茫夜色,征人望着天边的那轮明月,又哼起那首熟悉的家乡小调,一曲秋思歌,几分酸楚,几分悲凉。
为护一方安稳,千万将士数年未曾归家,金戈铁马入梦,不知归期。
这首词写于秋时,却不是写汴京的秋,而是写塞外的秋。“塞下秋来风景异”,到了塞外,才知边塞之秋与汴京之秋大不相同。
天边的大雁又飞回了衡阳,没有停留之意。雁归去,方知秋。征人望着远去的大雁,或许也曾心生羡慕,雁可南归,人却不可。
塞外之秋,没有东篱菊花,也无桂花飘香,只有西北特有的寒风声、马鸣声、羌笛声,军中号角响起,这些“边声”从四面八方随之而起,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悲凉又豪迈。群山连绵,夕阳西下,长烟升腾,一座座城池紧闭城门。城虽“孤”,却有驻军守卫,也有百姓相伴。
他们并不孤独,天边有斜阳,城外有群山,若言遗憾,那就是不能归家。“浊酒一杯家万里”,将士们饮下一杯浊酒,不禁想起万里之外的亲人。征人何尝不思归!只是,战事未平,烽火未灭,尚不能早做归计。
远方,传来羌笛之声,那曲子悠扬婉转,既熟悉又陌生。征人听着此曲,不知不觉间,已是霜满地。秋,真的来了,今年的秋天格外凄凉。
夜深了,无人能寐,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心事。营帐内,将军默默理着白发,感叹岁月无情。营帐外,士兵落下了眼泪,回想家人的叮咛。
这首词强调一个“思”字,而并非“怨”字。即便塞外苦寒,也没有一个人抱怨过国家、君主。他们皆知自己的使命,保家卫国,始终不渝。
词人范仲淹身为将军,以“将”的角度写“征人”,体谅他们的艰苦,更懂得他们的坚持。
这场战事因何而起?
数年前,党项族人李元昊称帝,建立西夏,此后,边塞再无安宁之日。李元昊屡屡率军滋扰大宋边境,三川口之战,西夏军大败宋兵,又集于延州城下,虎视眈眈,已有攻城之势。
康定元年,边塞战事吃紧,宋仁宗重新部署将领,命范仲淹与韩琦出任陕西经略安抚副使。将军此去,抛下汴京繁华,从此,醉因葡萄美酒,醒时马革裹尸。
八月,范仲淹请知延州,到任后,更改军队旧制,精选将士,日夜操练,修筑青涧城和鄜城,防御城池,谨慎应战。
这一年,范仲淹五十二岁。若说年老,仍能策马提枪;若说不老,已是鬓生白发。
范仲淹亲自培养了一批精锐军队,皇帝诏命此军为“康定军”,就是这支队伍,将十二座陈旧要塞改建为城,守住了一方安宁,使流离失所的难民回归旧土。他是百姓称颂的“将军”,也是有悲有喜的“凡人”,戍守边塞多年,何尝不思归!
明月依旧,壮士难归,谁不曾思念家乡!哪怕是身经百战的将领,也有伤感之时。多年来,他们坚守边疆,守住身后千万的大宋百姓,却辜负了家中的父母妻儿。此时,繁华的汴京城应是万家灯火,百姓阖家欢聚,而塞外的将士却只能守着孤灯到天明。
凄凉深秋,范仲淹走在荒无人烟的古道,忽又想起亡故多年的妻子李氏。当年,他贫贱之时,李氏不离不弃,整日粗茶淡饭,从未享过一日清福;而今,他得高官厚禄,李氏却已不在人世。每逢亡妻忌日,他远在塞外,无法亲自去坟前祭奠,只能望着明月,道一句:“年年今夜,月华如练,长是人千里。”
他曾写过一首怀旧之词《苏幕遮》: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湛蓝晴空,碧云千里,枯萎的黄叶铺满大地。无边秋色与江波相连,波上笼罩着寒烟薄雾。山峰映着落日余晖,云天连接着大江流水。一派秋景,一派凄凉,无情的芳草,无边无际,已生长到斜阳照不到的远方。
天、地、江、山,由远及近,又从最近的“芳草”写到了“斜阳外”,芳草绵延,直至汴梁,直至故乡。何处无芳草?何处不逢秋?斜阳外,是他未能到达的故土,是他未能望见的秋光。那里的秋景如何?斜阳映芳草,草木无情,人间有爱,有人的地方便有喜乐。
写景不难,难在写情。“黯乡魂,追旅思”,因思乡而黯然,因羁旅而惆怅,偏偏他又是将军,为了稳定军心,纵然心有愁苦,也不可同人说。
那位将军啊,不知承受了多少难以排遣的愁。夜夜如此,除非偶得美梦,才能留人入睡。梦中,他不必面对狼烟风沙,不必直视鲜血杀戮,他只是个俗人,盼着妻子下厨,煮一碗热气腾腾的野菜粥,只喝一口,便觉此生足矣。
当明月照高楼时,休要独倚栏杆。见明月,便思乡。他也许久不敢登高,不敢望月,怕太过悲伤,乱了军心。无人之时,他会独自坐在营帐中,将烛火熄灭,饮下一盏盏苦酒。酒入愁肠,化为相思之泪。
相思何人?那定是结发妻子。“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终是不敢言,只能写入词中,却无人来和。
他有相思,亦有铁血。坚守不退,是唯一的信念。
战争连年,或胜或败,无论结果如何,受苦的人不仅是大宋百姓,还有被迫而战的羌人。在军事上,西夏国虽占了优势,可战争早已令西夏物资匮乏,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以致怨声载道;加上西夏与契丹又生嫌隙,若契丹趁机攻打,西夏便处于危险境地,恐有亡国之忧。
庆历三年,这场战争终于落下帷幕,李元昊主动请求议和,从此再不敢侵犯大宋领土。范仲淹下令善待前来归附的各部羌人,并信任不疑。
鸿雁徘徊在辽阔的原野上,远方又响起了悠悠羌笛曲,那声音终于不再悲伤,而是充满欢喜。夜幕降临,将士们生起篝火,举杯同庆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酒醉后,有位军士问范仲淹:“将军,如今战事已休,有何打算?”
范仲淹望着北方的月光,答道:“归京。”
几日前,他便收到了皇帝的诏令,命他速速归京。如今,四海太平,也到了归京之时。将士们虽有不舍,却也知道范仲淹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他有宰辅之才,日后的大宋江山将由他守护。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一别多年,不知汴京城今夕何夕,不知君臣可还安好。
归途,见山河无恙,见百姓安康,便觉白发又何妨,老矣又何惧!范仲淹依旧是当年的范仲淹,绝不会随着时光而堕落。
将军归来之时,一如往昔风华。
他缓缓走过宫巷,遥望前方,还有更长的路,恰如人生,恰如仕途。此后,他将在这里继续建功立业,无论是成是败,皆初心不变。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江湖之远,则忧其君。
大宋之臣,身在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系天下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