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间一壶酒

月下独酌

李白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明月，是诗人的知己。

月光知晓这世间所有的寂寞。

那夜，皎皎月光，碎了一地的霜。

那夜，李白厌倦了官场，千杯浊酒，解不了心中的伤。

那夜，他醉了，写下四首《月下独酌》，月下长安，一个人，醉一场。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这是浪漫的酒，也是孤独的酒。群芳盛开，诗人在花丛间摆下一壶美酒，无亲友相陪，只能独酌。

他举起酒杯，邀请明月共饮，低头一瞧，自己加上明月、影子正好是三人。

遗憾的是：“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

那轮明月根本不懂饮酒，那抹影子只知跟随身体。明月不解酒，影子不自由，他只能暂时与它们为伴，趁此春光，及时行乐。

月光之下，他歌唱明月徘徊，起舞身影零乱。他醉了，唱着，跳着，尽情地享受着一个人的狂欢。这何尝不是一种孤独，哪里成三人？从始至终，不过是月光下，一个孤独的人，伴着孤独的影。

“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醒时，共同欢乐；醉后，各奔东西。他不舍那夜的月光，也不舍沉默的影子，故而与月、影相约：“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但愿，能永远尽情漫游，于茫茫星河中相见。

如果没有诗人，那不过是一个寻常的夜晚，也无喧嚣，也无寂静。

因为诗人，月不再是月，是白玉盘，是地上霜，是诗人经历困苦之后心中的孤独与感伤。

其二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

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

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这一首，是关于“爱酒”之论。

如果天不爱酒，酒星便不能列于苍穹。酒星，也称酒旗星。《晋书·天文志》记载：“轩辕右角南三星曰酒旗，酒官之旗也，主飨宴饮食。”

如果地不爱酒，地上便不应有酒泉。酒泉，酒泉郡。相传此郡有泉，其味如酒，故名“酒泉”。

既然天地都爱酒，那“我”爱酒就无愧于天地。

曾听闻酒清比作圣，又听闻酒浊比作贤，既然圣贤都饮酒，“我”又何必再去求神仙呢？

酒中自有玄妙：三杯酒，可通儒家大道；一斗酒，可合道家自然。

“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唯有饮者，才能得到醉中之趣，此趣不可向醒者相传。

以上，都是诗人为爱酒寻找的借口。若常人嗜酒，自然无错；若臣子嗜酒，便是行事不稳。

杜甫在《饮中八仙歌》中写道：“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醉时，便是天子召见，也视若无睹，而是大喊一声：“臣是酒中仙！”

《唐国史补》记载：“李白在翰林多沉饮，玄宗令撰乐词，醉不可待，以水沃之，白稍能动，索笔一挥十数章，文不加点。后对御，引足令高力士脱靴，上命小阉排出之。”这就是“力士脱靴”的典故。

由此可见，因为饮酒，他得罪了多少人。可他天性如此，又岂能改之？

黑夜不能无月，诗人不可无酒。

其三

三月咸阳城，千花昼如锦。

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

穷通与修短，造化夙所禀。

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

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

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

这首诗，写诗人的忧愁。正是暖春三月，繁花似锦。这样明媚的日子，本该乐游长安，可诗人却独坐月下，举杯感叹道：“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

春来独愁，对此美景，只知狂饮，以求解忧。

“穷通与修短，造化夙所禀。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贫富与寿命，本就是造化不同，各有天分。酒杯之中，生死无差别，何况世间万事，难有定论。

醉后，总要思考人生，从贫富贵贱，想到生死寿命，各有宿命，各有因果，谁又能知晓未来之事？命运，不由己；万事，不由心。

想着想着，他便醉得失去天地，头倒向孤枕。

“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酣醉不知还有自己，这种快乐何处能寻？这种“乐”，并非真正的快乐，而是苦中作乐，醉中之乐。醉得不知天地，醉得忘却自我，然后，告诉自己：“我很快乐。”

快乐吗？那是将灵魂撕扯，从碎片中努力寻求的一丝快乐。

其四

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

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

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

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

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愁，无穷无尽，千头万绪。幸有美酒三百杯，即使酒少愁多，随着美酒一倾，愁也一去不再回。

因此，诗人才知酒中圣贤，酒酣之时，心自开朗。

“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耻于食粟，只能如伯夷、叔齐般隐居首阳山；贫困无财，颜回也要受饥。饮酒行乐是人间最为有趣之事，何必清高？不乐饮酒，要那虚名有何用？

“蟹螯即金液”，蟹螯，出自《晋书·毕卓传》：“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

“糟丘是蓬莱”，《说苑·反质》载：“纣为鹿台糟丘，酒池肉林，宫墙文画，雕琢刻镂。”

诗人引用这两个典故，并非要如他们般恣意于酒池肉林，而是想表达，饮于当下，及时享乐。

人生本就跌宕，与其忧愁，不如饮下美酒，乘着月色，于高台之上，大醉一场。

月照长安，有人孤独，有人彻悟。

少时的月光，是自由，是梦想；壮年的月光，是羁绊，是故乡；暮年的月光，是归宿，是消亡。

此刻，月光为他而来。

明朝，他为月光而去。

他望着那轮月光，想着：该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