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人间烟火中

山居秋暝

王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山水之间，幽篁深处，一个人，一张琴，一卷经，无所求，无所欲，万念皆寂。那一刻，心中可容天地，天地自在心中。

这便是王维的隐居生活，是羡煞世人的世外闲情。

天宝九载，春，王维的母亲过世，他为母守丧，离朝归隐。

归隐，并非消极厌世，仅仅是世人的一种选择而已。有人贪恋声色犬马，便选择纸醉金迷；有人甘愿蝇营狗苟，便选择同流合污；有人追求怀瑾握瑜，便选择独善其身。世人万般模样，便有万般选择。这选择，是欲望，是无奈，是取舍。

辋川庄，是王维的隐居之地，有山有泉，有林有谷。只有在这里，他的内心才能得到平静，才能找回自己。

那年秋，一场雨后，他望着清泉，轻声吟诵：“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这是山水名篇。

山谷之中，落了一场新雨，雨后，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清新味道，混着泥土味，混着青草味，彼此交融，飘散而去。那雨的味道，就在一呼一吸之间，这是人类离自然最近的时刻。

初秋的傍晚，如此凉爽，如此安静。

明月当空，映照着幽静的松林；山泉清冽，缓缓流到山石之上。此景，宛若一幅山水画。

忽然，竹林间传来一阵喧闹声，那是少女洗衣归来，追逐玩闹，欢声笑语。那笑声划破了秋夜的宁静，为秋夜添了一丝美好。这时，莲叶微微晃动，只见轻舟穿过荷花，顺流而下，漂向远方。

春光有何留恋？春光短暂，秋景更佳。任凭春日芳草凋落，诗人只为秋日而留。

喜爱秋日之人，大都喜爱寂静，苍茫大地，孤身一人，感受的不是孤独，而是超然。

那日，他还写下了另外一首诗。

积雨辋川庄作

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

山中习静观朝槿，松下清斋折露葵。

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那场雨一定落了许久，绵绵细雨，将山林的天空晕染成黛青色；尘世烟雨，似要洗尽人间的尘埃。雨后的辋川庄，芳草萋萋，门掩落红，诗人虽是天涯客，却也无惧山中寂寥。

他推开屋门，只望见疏林村落升起袅袅炊烟。因连雨时节，山林润湿，故而烟火缓升。这一幕，正是“积雨空林烟火迟”，雨后空林，烟火人家，处处静谧，也处处温情。

为何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只因“蒸藜炊黍饷东菑”。诗中的“黍”是谷物名，古时为主食，“藜”则是植物，其嫩叶、新苗皆可食。这是古代最寻常的吃食。这些蒸煮好的粗茶淡饭，要送给东边田里耕耘的人。

远处，只见广阔无际的水田上，飞过一行白鹭；近处，只听枝繁叶茂的密林中，传来婉转的鸣叫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这不仅仅是诗句，更是一幅山野之画。

他独居深山之中，观木槿朝开暮谢，知晓人生无常，早已厌倦了繁华喧嚣。如今，他于松下吃长斋、折葵菜，不沾一丝荤腥，不求半分名利。这是多少人苦苦寻觅的生活！只可惜，世人贪恋得太多，总有放不下的贪嗔痴恨，断不了的功名利禄，即便走进空山，也忍不了这般寡淡的生活。隐居，本就是一场清苦的修行。

回首前尘，他也会感叹一句：“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

争席，出自《庄子·寓言》：“其往也，舍者迎将其家，公执席，妻执巾栉，舍者避席，炀者避灶。其反也，舍者与之争席矣。”

意思是：杨朱从老子学道，刚到旅舍时，男主人为他安排座席，女主人侍候他盥洗，旅客见了他，皆让出座位；等到他要离开旅店时，客人们已经不再拘束，而是与他争席而坐了。

海鸥，出自《列子·黄帝篇》：“海上之人有好沤鸟者，每旦之海上，从沤鸟游，沤鸟之至者百住而不止。其父曰：‘吾闻沤鸟皆从汝游，汝取来，吾玩之。’明日之海上，沤鸟舞而不下也。”

这个故事说的是，海上有人喜欢海鸥，故与之亲近，其父听闻此事，便要他把海鸥捉回家。次日，那人来到海边，海鸥飞在空中，一只也不下来。

王维借用这两个典故，表明自己已是一介村野老人，退出官场，与世无争，再也不用被人猜疑。于他而言，此处便是他的净土，他的解脱。

独坐幽林，弹琴赋诗，无人知晓他的踪影，唯有明月相照。

《旧唐书·王维传》记载：“维兄弟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

许是仕途过于压抑，许是官场过于黑暗，理想在现实中彻底破灭，化为虚无，他只能于废墟之上，寻出一条新的道路——隐居山林。

世人大抵都有过隐居之愿，只是，俗事绕缠，人情挂牵，让其与理想擦肩而过。其实，那理想并非遥遥千里。我们奔波于尘世，守得住初心，留得住良善，心如不改方向的孤星，志如永不坠落的白日，那么，何处不是净土，何处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