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锦书情难寄

彩书怨

上官婉儿

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

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

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

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那年，大明宫，秋色正浓，枫叶似火，回廊处，宫娥欢声笑语地结伴而行，婉儿远远地望着，那些热闹，与她无关。

她从来都是一个人，独来独往，没有人敢靠近她，只因她那复杂又特殊的身份——罪臣之后，武后心腹。

她复姓上官，她的祖父上官仪曾是宰相，因替高宗起草废除武后的诏书，与她的父亲上官庭芝一起被武则天所杀。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与母亲郑氏被没入掖廷为奴，自幼便尝尽人情冷暖。

虽然环境那样艰苦，母亲却并没有放弃她，教她读书、作诗，对她说：“婉儿，你要记住，你是上官家的女子。”

上官，这个姓氏仿佛带着一种荣耀，而她，总有一日，会夺回属于上官家的荣耀。也许是上官家的悲剧成就了她不平凡的一生，让她一步步争得权力、尊重，最终，成为那个注定被载入史书的女子。

仪凤二年，武则天召见了年仅十四岁的上官婉儿，这是她命运的转折点。面对武后，女孩没有一丝慌张，她从容不迫地写下一篇文章。武后览后甚悦，立即免其奴婢身份，命其掌管宫中诏命。

从此，她小心翼翼地侍奉在侧，曲意逢迎，察言观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存。

深夜无人之时，她曾与武则天共处一室，那时候，望着武后伏案的背影，她乍然生出了恨意，暗想：“或许，可以杀了她？”

她们是仇人，血海深仇。可是，她又不能杀了她，她知道，大唐不能没有武则天。

小小年纪便要经历那样的抉择，她虽纠结无措，却也理智清醒，最后，她还是放下了仇恨。为了大唐，也为了自己。

春去秋来，上官婉儿已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女孩。她有了爱慕之人，有时候近在眼前，有时候远在天边，她时常登上高楼，远眺东宫的方向，从日出东方望到华灯初上。

那里面住着的人是东宫太子李贤。他谈吐得体，说起话来文绉绉的，既腼腆，又可爱。

他入宫请安之时，总会刻意为她停留。公子如玉，偶尔抬起眉眼，认真地凝望着她，似有万般温柔，轻声问道：“多日不见，一切安好？”

她微微点头，压低声音回了一个字：“好。”

情花初绽，没有什么阴谋、欺骗、撩拨，他们只是很纯粹的两个人，虽然有着很复杂的身份。她不求什么结果，只求这样的邂逅再多一些，如此，足以慰相思。

可惜，没过多久，武后便派人揭发太子谋逆，并于东宫马房搜出数百具铠甲。于是，李贤被废为庶人，流放巴州。

听闻，他是自杀而亡，年仅三十岁。这场爱情，还未开始，便已结束。莫欢喜，总成空。生不逢时的爱，犹豫不决的心，结局总是怅然。

后来，宫中发生了神龙政变，武则天被迫退位，李显即位后，令上官婉儿专掌起草诏令，并封她为昭容，封其母郑氏为沛国夫人。

她成了李显的妃嫔，地位尊贵，手握重权。但这是爱情吗？自然不是，这只是一场合作。李显即位之初，一无亲信，二无主张，他需要一个了解朝局的人，既能辅佐自己，又不凌驾于自己。毫无疑问，上官婉儿是最好的人选。故而，李显破例赐她宫外的官邸，她可自由出入宫廷，位同宰相。

女子有了权势、地位，自然成了许多男子爱慕的对象，那些人顺从她、依附她、利用她，唯独没有人真心爱她。她像极了当年的武后，可她又没有武后的决绝。

那日，她闲来无事，拿出锦书，写下一首情诗，轻声念着：“叶下洞庭初，思君万里余。露浓香被冷，月落锦屏虚。欲奏江南曲，贪封蓟北书。书中无别意，惟怅久离居。”

这首诗是何意？秋天到了，洞庭湖的红叶已开始凋零，而你却远在万里之外。我从未如此想念你，秋夜难眠，寒露凄凉，我只能盖着冰冷的被子，望着月儿缓缓下落，望着天空渐渐暗淡。多想弹奏一首江南小曲，把思念写进信中，寄往遥远的蓟北。纸短情长，信中没有过多的言语，只写着离别后的惆怅与相思。

此刻，她想念着一个男子，那是诗中“君”，是难以相见的人。

婉儿静静地看着那首诗，竟没有察觉有人走进了寝殿，忽然，身后传来太平公主的笑声，只听她调侃道：“婉儿，莫不是有了心上人？”

她急忙摇头否定：“没有。”

太平指着锦书上的字，笑问：“那你说说，这‘思君’二字，何解？”

婉儿解释道：“这不过是寻常的闺怨诗，是摹想之作。”

太平并不想再追问下去，她随手将锦书合上，提醒道：“如今，你是皇兄的昭容，这样的诗，若让旁人看见，难免生出是非。”

临走时，太平停下脚步，回望一眼，道：“婉儿，逝者已矣。”

逝去的人，本该随着旧时的梦一同尘封，又何必再念？

大明宫，最容不下多情之人。

她记下了太平公主的话，从此，专心朝政，再无情思。

如果没有错综复杂的皇权之争，或许她可以安稳一世。怎奈，风云莫测，一旦踏入旋涡，便再难全身而退。

景龙四年，六月，李显突然驾崩，政权尽落皇后韦氏之手。十几天后，李隆基发动政变，率禁军攻入宫中，上官婉儿于政变中被杀。

《资治通鉴》里有这样一段记载：“及隆基入宫，昭容执烛帅宫人迎之，以制草示刘幽求。幽求为之言，隆基不许，斩于旗下。”

那个夜晚，她拿着蜡烛，一步步走向李隆基，恭恭敬敬地献出遗诏，只为证明自己并非韦氏一党。没想到，李隆基忌惮其才，还是没有给她生路。

上官婉儿死后，太平公主派人去吊祭，并为她撰写墓志铭，其中写道：“潇湘水断，宛委山倾。珠沉圆折，玉碎连城。甫瞻松槚，静听坟茔。千年万岁，椒花颂声。”

这世间，唯有女子最懂女子，唯有女子最怜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