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秋功过无一字
书名:人生得意须尽欢:唐朝诗人的乐游人生作者名:徐若央本章字数:2655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4
如意娘
武则天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她是盛唐的朱砂痣,红袖挥落,千里江山。
公元701年,女皇再次回到长安。此时,她已七十八岁,人生暮年,总要回到熟悉的地方,或是怀念,或是忏悔,或是赎罪。
大明宫,莺啭宫阙,月隐禁城,恰似当年,又不似当年。她走过宫阙万间,抚过轩窗玉栏,最后,停下脚步,伫立在无字碑前,久久凝望,沉默不言,那双苍老的眼眸中藏着多少离合悲欢?
前尘如梦,谁将相思埋?谁将朱颜改?
她的故事,便从其幼年讲起吧。
父亲武士彟在世之时,家境殷实,衣食无忧,有庇护,有依靠,她只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贞观九年,父亲骤然去世,她们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受尽排挤。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世界的恶,人情的冷。
那时候,她依偎在母亲的怀中,默默地想:如果,拥有了权力……
女子可行之路本就在尺寸之间,偏偏又有世俗的枷锁,礼教的束缚,除却几年懵懂无知,几年风烛奄及,剩下的便是相夫教子,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少之又少。这样的生活,是压抑的,是麻木的,是不公的。
所以,她要走一条不同的路。
不知读了多少诗书,写了多少文章,其才名方传入宫中。十四岁那年,太宗李世民将她纳入后宫,封为五品才人,并赐号“武媚”。
临别之时,她对母亲道:“侍奉圣明天子,岂知非福,为何还要哭哭啼啼,作儿女之态呢?”
她清楚地知道,离自己所求更近了一步。
那年,天子得了一匹名马——狮子骢。此马肥逸,无人能驯,武媚侍奉在侧,一袭石榴裙,明媚夺目。她道:“妾能制之,然须三物,一铁鞭,二铁檛,三匕首。铁鞭击之不服,则以檛檛其首,又不服,则以匕首断其喉。”
这便是她的驯马之策:难以驯服的马,留其性命,又有何用?
那时,武媚并不懂得隐藏锋芒,她不知,随口说出的这番话,引来了多少祸事。此后,宫人疏远她,天子冷落她,臣子轻视她。
唯有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她的生活。李治,大唐太子,觊觎天子的女人,甚至罔顾伦理道德,与其暗中幽会,订下鸳盟。
李治是爱她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是,她爱李治吗?天子病重,她与太子私会,到底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谋条后路?
李治没有问,她也未曾说。
两人心照不宣,继续爱慕,继续往来,直到贞观二十三年,李世民病逝。依照唐例,武媚无子嗣,将被送往感业寺出家为尼。
侍奉天子,福兮?祸兮?
武媚离去之时,终究是不甘,所以,也曾深深凝望那个人,顾盼流连,楚楚动人。
她像一个赌徒,把全部的赌注押在了一个人身上。结局,或是扶摇直上,或是遍体鳞伤。
感业寺,青灯古佛,木鱼声声。
她削尽了三千烦恼丝,却断不了恋恋红尘事。听闻,李治即位以后,立嫡妻王氏为皇后,封长子陈王李忠为雍州牧。
一年了,他未曾送来一封书信,未曾传来一句口谕,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她?
想着,想着,武媚的心便乱了。
她知道,若要走出这间佛寺,就必须放低姿态,先如凌霄花般依附于强者,再如寒梅般绽放于风雪。于是,她写下一首情诗《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王僧孺曾于《夜愁示诸宾》中写:“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
那位痴情的女子,因思绪太乱,以致魂不守舍,才将朱色看成碧色。“看朱成碧”,朱是温暖的红花,碧是冰冷的绿枝,暗示着女子处境艰难,饱受相思之苦。
只因太过思念,身体为君憔悴,内心为君破碎。“憔悴支离为忆君”,也不知这话是真是假,不过,既有人写,自有人信。深情,总是带着几分期望,几分谎言,一个欺骗,一个受骗。其实,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只是心甘情愿地沉迷。
武媚是懂男子的,更懂得如何掌控男子的心。相思之情,写得太深,则为矫情;写得太浅,则为敷衍,唯有这般欲语还休,方能令人魂牵梦萦。
最后两句,她并未写相思,只写了一件旧物——石榴裙。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若是不信“我”因思念而落泪,便开箱看看石榴裙上的斑斑泪痕吧!
石榴裙,是唐代女子极为青睐的一种服饰,色如石榴之红,不染它色,俏丽动人。她已出家,远离红尘,却还偷偷地留着那件石榴裙,想着,有朝一日,再着红装,再诉衷肠。
于她而言,这件罗裙意义非凡,那不仅仅是一种希望,更是一种寄托,时刻提醒着她要隐忍,要等待。
终于,先帝周年忌日,她等来了李治。
李治入感业寺进香,二人再次相遇,一个是九五之尊,一个是布衣尼姑,她站在人群中,远远望着他,灯影摇曳,香火缭绕,他忽而回眸,似在寻找她的身影。
她想起诸多往事,巍峨殿宇,寂静无声,他的欲望,他的誓言,历历在目。那些记忆,像是锋利的刀刃,狠狠划过她的心脏,让她窒息,让她慌张。
那日,两人相认,互诉相思。
她拿出那首诗,缓缓递给他,含泪道:“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他记得,初见她时,她一袭红裙,手握匕首,侃侃而谈驯马之策。那一刻,她是大唐最美的女子,他以她为傲。
那样骄傲的女子,此刻竟卑微到了尘埃里,只想长长久久陪伴他。
其实,自即位以后,他一直在思索:如何接她回宫?如何堵住悠悠之口?他从未放弃她,正如那时坚定地选择她。
这一次,他许诺道:“待守孝期满,朕必召你入宫。”
对她,他从未食言。次年,五月,武媚再度入宫,被拜为二品昭仪,而后,又被立为皇后。
这是属于帝王的深情,念念不忘,排除万难,为了她,甘愿与礼法为敌,甘愿于史书中留下污点,甚至,弥留之际,将天下都留给了她。
弘道元年,洛阳,紫微宫。
李治病重,于贞观殿中病逝。临终前,他留下一封遗诏:“七天装在灵柩内,皇太子在灵柩前即皇帝位。园陵制度,务以节俭。军国大事有不能决断者,请天后处理决断。”
这是他最后一次纵容她。即便知晓她的凉薄、野心与城府,他还是将李唐江山交给了她。
如果这是你心所愿,那我便倾尽所有,直到生命的尽头。只是,媚娘你可知,高处不胜寒。从此,你便是孤家寡人,再无亲人,再无故友,无论阴谋,还是斧钺,归途三千,只能一人走遍。
再后来,她得到了权力、尊重与荣耀,君临天下,万人敬仰,成为一代女皇。
帝王也是血肉之躯,余生,无论她拥有多少男宠,总也填不满内心的空虚,自君别后,万事皆休。
风烛残年,她走在大明宫的长廊,忽而觉得,这条路如此漫长……
她对他,是如此想念。
神龙元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武媚于上阳宫病逝。最后,她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与高宗李治合葬于乾陵。
她只想做回他的妻子,天上人间,双宿双飞。
我很喜欢《面纱》中的一句话:“我知道你愚蠢、轻佻、头脑空虚,然而我爱你。我知道你的企图、你的理想,你势利、庸俗,然而我爱你。”
爱之深,所以,毫不在意。
我不是不知你的面目,只是包容了你的所有。
这一世,尔虞我诈,明争暗斗,早已分不清真假,唯有爱你,是我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