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凉州一梦隔千山
书名:人生得意须尽欢:唐朝诗人的乐游人生作者名:徐若央本章字数:2444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4
凉州词
王之涣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开元年间的某个寒冬,白雪茫茫,人间清明。
此时,王昌龄、高适、王之涣都还无官无职,他们相约于旗亭酒楼,红泥小炉,煮酒论诗,如此惬意,如此悠然。
忽而,有梨园十余名弟子登楼举行宴饮,于是,三人便围炉观之。少顷,只见四位美艳的梨园女子缓缓而来,摇曳生姿,环佩叮当,随即奏乐轻歌,所奏之乐皆为当时名曲。
王昌龄等人私下约定:“我辈各擅诗名,难分高低,不如趁此机会,密观伶人所歌,诗入歌词之多者为优。”
这时,一位歌女先唱道:“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王昌龄抬手在墙壁上画上一道,笑道:“此乃吾之绝句。”
接着,另一位歌女唱道:“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
高适也伸手画壁,道:“吾之绝句。”
随后,又一位歌女清唱道:“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王昌龄再次伸手画壁,并道:“两首绝句。”
王之涣自认扬名许久,可歌女竟未唱其诗作,有些失了颜面,便对王昌龄、高适道:“此辈皆为潦倒乐官,所唱不过是下里巴人之曲,那阳春白雪之类,岂是她们唱得了的!”
于是,他指着相貌最佳的一位歌女道:“待此女所唱,若非吾诗,吾今生便不再和你们争高下;若唱吾诗,子等须列拜床下,奉吾为师。”
须臾,那位佳人唱道:“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这正是王之涣的诗作。他笑道:“如何?我说的不错吧?”
三位诗人拊掌而笑,伶人们不知他们为何而笑,便问:“不知诸郎君,何此欢噱?”
王之涣等人便把缘由告诉她们,伶人闻言,竞拜道:“俗眼不识神仙!”
这便是“旗亭画壁”的故事,出自唐人薛用弱的《集异记》。
《凉州词》共有两首。
其一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其二
单于北望拂云堆,杀马登坛祭几回。
汉家天子今神武,不肯和亲归去来。
那日,王之涣初到凉州,听着《折杨柳》歌,写下第一首《凉州词》。
他曾在《登鹳雀楼》中写“黄河入海流”,入海,是黄河真实的归宿。此诗,他写“黄河远上白云间”,滔滔黄河之水好似飞上遥远的云端。白云间,是诗人神思飞越,想象中的黄河归宿,不是由天上而来,而是远上云间。
一座孤城耸峙在高山中,那是凉州,是人烟稀少的边塞,没有江南水乡的静谧,没有京都长安的繁华,只有征夫的白发,离人的愁绪。
忽然,他听到一阵羌笛声。北朝乐府《梁鼓角横吹曲》中有《折杨柳》,歌曰:“上马不捉鞭,反折杨柳枝。蹀座吹长笛,愁杀行客儿。”
这首曲辞,是写离别。柳者,留也,古人临别时“折柳”,含惜别之意。塞外杨柳,也暗示思乡之情。
何必用羌笛吹奏哀伤的《折杨柳》?春风本就吹不到玉门关,既无春风,何来杨柳?
长安的春风吹不到边关,京华的王侯听不到愁怨,遥遥千万里,明月之下,一边是繁荣,一边是苦难。
第二首《凉州词》,反映了唐朝与突厥之间的关系。突厥首领来中原求亲,北望拂云堆神祠,回想昔日登台祭祀,兴兵犯唐,颇有信心。然而,如今的唐朝天子神武超绝,不肯和亲,突厥首领只好悻悻而返。
开元年间,突厥首领小杀曾乞与玄宗为子,玄宗许之;又欲娶公主,玄宗只厚赐,不许和亲。
小杀问唐使袁振,袁振说:“可汗既与皇帝为子,父子岂合为婚姻?”
之后,小杀派遣大臣颉利发入朝纳贡。一日,颉利发与玄宗射猎,突然有只兔子跃于御马前,玄宗引弓傍射,一发获之。
颉利发下马捧兔道:“圣人神武超绝,若天上则不知,人间无也。”
玄宗为其设宴,厚赐而遣之,最终不许和亲。
盛唐之所以强大,是因无数将士誓死守护着那片土地。玉门关,春风不度,敌人不攻。
这是盛世,这是大唐,可总有一些人负重前行,为了家国,为了希望,踏上风霜之路,半生征战沙场,半生戍守边疆。
多年以后,诗人高适出塞,走遍草原荒漠,也曾听到羌管悠悠,也曾感叹世事无常。
那一晚,他想到了好友王之涣的《凉州词》,便以同样的风格和了一首,题为《和王七玉门关听吹笛》:
胡人吹笛戍楼间,楼上萧条海月闲。
借问落梅凡几曲,从风一夜满关山。
胡人吹起羌笛,那声音回荡在戍楼之间。戍楼之上,寥落萧条,明月清幽。有笛声,有明月,这是思乡之情。
借问落梅之曲有几首?随着万里夜风传满关山。
此刻,笛声幽怨,诗人辗转难眠,他多想与好友再见一面。
几年前,高适也曾马不停蹄,风尘仆仆来到蓟门,想见王之涣一面,却得知王之涣出游去了,只能留下一首《蓟门不遇王之涣、郭密之,因以留赠》:
適远登蓟丘,兹晨独搔屑。
贤交不可见,吾愿终难说。
迢递千里游,羁离十年别。
才华仰清兴,功业嗟芳节。
旷荡阻云海,萧条带风雪。
逢时事多谬,失路心弥折。
行矣勿重陈,怀君但愁绝。
不知为何,总觉得错过这一次,便没有下一次了。那些未说出的话,那些未道出的情,也终究难说。云海茫茫,风霜雨雪,他早已没有归宿感。
数年后,高适又一次出塞,是奉命送招募的青夷军去蓟北驻地。除夕之夜,漫天飞雪,微弱的烛光下,他写下《除夜作》:“旅馆寒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故乡今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
多么熟悉的飞雪!只是少了红炉、浊酒、故人。回想当年“旗亭画壁”,已是很久很久以前……
而今,王昌龄被贬至偏远之地为县令,王之涣早已离世多年。
物是人非,斯人已去,独留白云千载,一片孤城。
天宝十一载,高适入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幕府任掌书记,从此,开启了另一段军旅生涯,雪虐风饕,马革裹尸。
他写下的一篇篇关于边塞的诗,是行走在草原荒漠的孤独,是仰望着白云落日的思念,是追寻于金戈铁马的豪迈,是孤城的烽火狼烟,是将军的角弓铁衣,总能唤醒无数沉睡的铁血灵魂,心之所向,是悲壮,是苍凉。
他行过故人行过的路,见过白云之间的黄河水,春风不度的玉门关。
落日斜,孤城寂,长风万里,羌笛几曲,古道之上,有人高声唱着:“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是思念,是惆怅,是遥远的归家路,是征人的心上泪。
离开时,我望杨柳依依;归来时,我遇雨雪霏霏。这一路,走过多少春秋,回首处,尽是沧桑。
唯有,旧时的故人,最是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