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中帝子今何在

滕王阁

王勃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虢州，茶余饭后，百姓们都谈论着一桩蹊跷的案件：虢州参军王勃杀人了！

“听闻，他藏匿罪犯曹达，怕走漏风声，便杀人了事。”

“这可是死罪！”

“此事存疑，既是藏匿，又为何杀人？”

“莫非是诬陷？”

是阴谋，还是事实？世人口中，各有评说。

狱中，王勃得到了一个消息：天下大赦。

虽保住了性命，却再难入仕。

只恨，此事连累了父亲，使其从雍州司功参军被贬为交趾县县令。王勃曾在《上百里昌言疏》中言：“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出三江而浮五湖，越东瓯而渡南海。嗟乎！此勃之罪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矣。”

一年后，王勃踏上了探父之路，南下千里，且行且叹。那一路，穿过万重青山，望过迢迢星河，似乎释然了，又似乎厌倦了。

那日，他途经洪州，收到一封请帖，洪州都督阎公重修滕王阁，定于九月九日重阳节，于滕王阁宴请文人雅士，共赏高阁盛景。

深秋九月，一场秋雨过后，众人登上滕王阁。

滕王阁，位于赣江之畔，是唐高祖李渊最小的儿子滕王李元婴所建，并以其封号为阁名。

席上，宾客谈笑之时，目光皆若有若无地落在王勃身上。有的人，只坐在那里，便是不说一字，也有令人瞩目的星光。

他一袭青衫，手执酒杯，微微闭目，听着丝竹管弦之声，似在思索着什么……

阁外，寒潭清澈，暮霭沉沉。阁内，觥筹交错，酒意酣畅。三巡酒过，都督阎公命人拿出笔墨，高声道：“今重修滕王阁，不知何人高才，能为此作序？”

阎公此举别有深意，他的女婿吴子章颇有文采，为让女婿展露才华，他早已准备好了一篇序文，只待众人推托之后，就让女婿拿出序文。

宾客们毫无准备，纷纷推辞，唯有王勃，接过笔墨，起身道：“不才探父路过洪州，今有幸赴盛宴，斗胆作序，请诸位雅正。”

说罢，挥笔行文，思如泉涌。

阎公心感不悦，假借更衣离席，并吩咐部下暗中关注王勃的文章，随时报与他知。

片刻之间，部下来报：“开头两句为，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公听之，只道：“老生常谈，毫无新意。”

接着，部下又报：“星分翼轸，地接衡庐。”

阎公闻言，沉默不语，没有嘲讽，也没有置评。

直到部下再一次来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阎公拍案而起，惊叹道：“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

一篇《滕王阁序》，令多少文人望尘莫及，多少墨客叹为观止，这是盛唐的风华，是永恒的烟火。

滕王阁序

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轸，地接衡庐。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雄州雾列，俊采星驰。台隍枕夷夏之交，宾主尽东南之美。都督阎公之雅望，棨戟遥临；宇文新州之懿范，襜帷暂驻。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家君作宰，路出名区；童子何知，躬逢胜饯。

时维九月，序属三秋。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山紫。俨骖于上路，访风景于崇阿。临帝子之长洲，得天人之旧馆。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

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雁阵惊寒，声断衡阳之浦。

遥襟甫畅，逸兴遄飞。爽籁发而清风生，纤歌凝而白云遏。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穷睇眄于中天，极娱游于暇日。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望长安于日下，目吴会于云间。地势极而南溟深，天柱高而北辰远。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怀帝阍而不见，奉宣室以何年？

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勃，三尺微命，一介书生。无路请缨，等终军之弱冠；有怀投笔，慕宗悫之长风。舍簪笏于百龄，奉晨昏于万里。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呜呼！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临别赠言，幸承恩于伟饯；登高作赋，是所望于群公。敢竭鄙怀，恭疏短引，一言均赋，四韵俱成。请洒潘江，各倾陆海云尔。

从登阁所见，到因景生情，不惜笔墨，写尽深秋九月之景，有水光山色之变，有渔舟唱晚之想，有穷途末路之叹。

景色，句句生辉；感情，兴尽悲来。王勃提到“君子见机，达人知命”，由此可见，他仍思进取，不坠青云之志，虽“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却也想有朝一日，重新立于云巅之上。

生命的意义，或许就是永不停歇地拼搏，于黑暗中寻找光明，于荆棘中开辟坦途，不曾忘却初心，不曾改变方向。这条路，漫长且孤独，我们终是渺小的独行者，虽步履维艰，仍寸寸向前。

这篇序文的最后，王勃写了一首四韵小诗。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滕王高阁，巍峨临江渚，遥想当年，佩玉响，銮铃鸣，一曲歌舞，一场盛宴。而今，歌罢舞休，不见旧日繁华。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清晨，可见“南浦云”掠过雕梁画栋；傍晚，可见“西山雨”吹打珠帘。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潭中倒映的闲云，悠悠而来，悠悠而去，岁月流转，物转星移，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

这些年，又是怎样的人世变迁？江山更迭，物是人非。一朝朝，一代代，所有人都在经历着悲欢离合。

诗人不禁感叹：“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曾经高阁中的滕王如今何在？不在了，一切都不在了。唯有那栏杆外的江水依旧流淌，日夜不息。

那江水会不会也感到孤独？

它从不停歇，却不知要流向何方……

次日，王勃又踏上了南下之路。

他走了许久许久，终于，到了交趾，看见了荒凉的土地，与年迈的父亲重逢了。

也许，他可以一直留在此处，慢慢老去。

可他，偏偏又不甘，不甘坠落，不甘平凡。

他告别了父亲。他想，再试一试。

如果，长安能容下他；

如果，君主能谅解他；

如果，命运能眷顾他……

可惜，他等不到“如果”。归途中，南海风急浪高，王勃不幸溺水，惊悸而亡。

这便是命运吧！命运，不曾给他机会。月光虽已将归程照亮，可惜，山高水长，他未能走到尽头。

我知人生实难，也知命运无常，所以从不敢奢望，只愿所行之路，偶有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