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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零君不知
书名:人生得意须尽欢:唐朝诗人的乐游人生作者名:徐若央本章字数:2313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4
曲池荷
卢照邻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盛夏时节,清风伴荷香,绿水绕画舫。
月光下,少年诗人信步而行,前方之路曲曲折折,也不知走向何方。
忽而,曲池之上泛着阵阵清香,“浮香绕曲岸”,正是荷花盛开,未见其形,先闻其香。
“圆影覆华池”,皎皎月光倾泻人间,映出花叶之影,影影绰绰,覆盖华池。
夜晚的荷花,是宁静的,是温婉的,是隐秘的。一花一叶,似在月光下倾诉,似在曲池中轻歌。
这么美的荷花,若有一日,逢秋凋零……
诗人忽而心生伤感,叹道:“常恐秋风早,飘零君不知。”
常忧秋风来得太早,令草木衰败,残荷零落,君却不知那花曾经盛开。
花是如此,人亦是如此。诗人以花自比,“言外有抱才不遇,早年零落之感”,恐世人负异才,流落天涯无人知。
卢照邻,字升之,出身名门,十岁时,远赴江南跟随文学大儒曹宪、经石专家王义方学习,学有所成后,即奔赴长安干谒求仕。
少年所求之事,无非光明的前程。若常年不遇伯乐,与那困于曲池的荷花有何区别?
幸而,苍天不负,他在二十岁左右时,凭借过人才华,成了邓王府的典签。邓王,李元裕,唐高祖李渊第十七子。典签,则是处理文书的小吏,虽官职不高,却深受礼待。邓王曾对属下道:“此人乃是我的司马相如。”
后来,卢照邻又出任益州新都尉,逗留蜀中数载后离开蜀地,暂居洛阳。
在洛阳,他与家人团圆,又逢新春,遂作《元日述怀》:“筮仕无中秩,归耕有外臣。人歌小岁酒,花舞大唐春。草色迷三径,风光动四邻。愿得长如此,年年物候新。”
这是他一生中最欢喜的时刻,遂许下心愿:岁岁风物,日日添新。
他希望继续幸福下去,哪怕出仕不顺,哪怕此生平凡,他也怡然自乐,洒脱自得。
那年,卢照邻寓居洛阳,行路之时,偶有所感,挥笔写下一首七言古诗《长安古意》: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百尺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游蜂戏蝶千门侧,碧树银台万种色。
复道交窗作合欢,双阙连甍垂凤翼。
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楼前相望不相知,陌上相逢讵相识?
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目鸳鸯真可羡,双去双来君不见?
生憎帐额绣孤鸾,好取门帘帖双燕。
双燕双飞绕画梁,罗帷翠被郁金香。
片片行云着蝉鬓,纤纤初月上鸦黄。
鸦黄粉白车中出,含娇含态情非一。
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御史府中乌夜啼,廷尉门前雀欲栖。
隐隐朱城临玉道,遥遥翠幰没金堤。
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
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
娼家日暮紫罗裙,清歌一啭口氛氲。
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骑似云。
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
弱柳青槐拂地垂,佳气红尘暗天起。
汉代金吾千骑来,翡翠屠苏鹦鹉杯。
罗襦宝带为君解,燕歌赵舞为君开。
别有豪华称将相,转日回天不相让。
意气由来排灌夫,专权判不容萧相。
专权意气本豪雄,青虬紫燕坐春风。
自言歌舞长千载,自谓骄奢凌五公。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
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惟见青松在。
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
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是他记忆中的长安。长安大道,豪贵骄奢,狭邪艳冶,有豪门贵族争竞奢靡,有风流公子寻花问柳,有皇亲权臣互相倾轧,有清心文人寂寂寥寥。长安,无所不有。
此诗一出,流传甚广,名动京城。
这首诗也传到了武三思手中,他凝视着诗人的名字,低声念道:“卢照邻,范阳卢氏……”
他记得此人,想不到,一个游历在外的文人,笔下竟能写出盛世长安。
诗,的确是好诗,只不过……
武三思缓缓读着那句诗:“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
天下皆知,武三思被武则天封为梁王,这首诗偏偏提到“梁家”,岂不是暗讽梁王专权?其实,凡是懂史之人,都能看出诗中的“梁家”是指汉顺帝梁皇后的哥哥梁冀,相传此人穷奢极侈,大兴土木。
武三思一贯跋扈,自是不会给卢照邻辩白的机会,于是,当即下令抓捕卢照邻。
所谓权臣,便是做错了,也不觉得错。
一场牢狱之灾,毁了诗人的梦想、希冀。
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卢照邻终于走出那间昏暗的牢房。
阳光之下,他却感受不到温暖,只觉得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医者告诉他:“你这是患了风疾。”
风疾,不治之症。
他居于长安附近的太白山上,遇“药王”孙思邈,并拜其为师。只可惜,他患病日久,不可痊愈。
养病期间,他写过一篇文章——《病梨树赋》,为病树作赋。那时的他,“伏枕十旬,闭门三月”,庭中无众木,唯有病梨一树相伴,花实憔悴,枝叶伶仃。这棵病树,何尝不是他自己?
赋中言:“无庭槐之生意,有岩桐之死枝。尔其高才数仞,围仅盈尺,修干罕双,枯条每只,叶病多紫,花凋少白。夕鸟怨其巢危,秋蝉悲其翳窄。怯冲飙之摇落,忌炎景之临迫。”
这一刻,他忽然想到当年的那一池荷花,庭中病树的怯“摇落”与池中荷花的叹“飘零”,意境竟如此相似。原来,年少时遇见的一草一木,皆是冥冥之中的安排。那时候,命运的齿轮就已经开始转动,岁岁年年,日日夜夜,渐渐地,予他欢喜,予他悲惨,予他病痛,予他死亡。
他在《释疾文》的序中言:“余羸卧不起,行已十年,宛转匡床,婆娑小室。未攀偃蹇桂,一臂连蜷;不学邯郸步,两足铺匐。寸步千里,咫尺山河。”
十年卧病,疾甚,足挛,一手又废,何谈理想?何谈风骨?
他命人为自己建坟墓,时常一个人躺在墓中,闭上双眼,感受沉寂,感悟死亡。他不再执着于治病,从一心求生,变为一心求死。生命于他而言,已到了终点,此刻,虽还苟活,却已无心。
他想,与其被病痛折磨至死,不如自己亲手了结此生。
一个平常又特殊的日子,他与亲友一一诀别,那般平静,那般从容。那日,他投颍水而亡,年仅四十岁。
或许,那颍水之中,也开满了荷花。
浮香千里送君去,人间蹉跎思少年。此后,大唐的荷花,又为何人盛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