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四海皆为家

过旧宅

李世民

新丰停翠辇，谯邑驻鸣笳。

园荒一径新，苔古半阶斜。

前池消旧水，昔树发今花。

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

一座古城，一间小院，故事从这里开始。

隋，开皇十八年，腊月，戊午日。

白雪纷纷，落了整整一夜，寒风吹得雕花窗子吱呀作响，炉火的光于黑夜中微微摇曳。这里是李府别馆，位于武功县境内。李渊奉旨赴任陇州刺史，途中，夫人窦氏临产，便暂居此地。

此刻，李渊正在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这并不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开皇九年，他便有了长子李建成。如今，次子即将来到人间，虽少了初为人父的惊喜，他却依旧无比期待。

随着一阵啼哭声，一个男婴出生了。

那时候，人们并不知道，这个男婴日后将会成为一代帝王。

男孩四岁的时候，家中来了一位识相术的书生。书生对李渊道：“公在相法，贵人也，然必有贵子。”

书生见了男孩后，又道：“龙凤之姿，天日之表，其年几冠，必能济世安民。”

李渊便采“济世安民”之意，为男孩取名为“世民”，即李世民。

李世民于别馆中度过了整个童年，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块砖瓦都承载着他儿时的记忆。他与同龄人一样，跟随学究读书、识字、明礼，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此时，他还只是个少年，有敬仰的父亲，有友善的兄长，一切都是那么和睦。

某一年，某一日，少年望着黑夜中的星河，忽而想到了千里江山，芸芸众生。

他想，若有朝一日，他成了天下之主……

这样的想法是大逆。可是，既然想了，何不继续想下去？

后来，他离开了武功别馆，一步步走向权力的巅峰。他冲锋陷阵，出生入死，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年，某些想法，也不再只是想法。他深知隋朝气数已尽，便鼓动父亲反隋，十八岁时，随父起兵晋阳，兵锋直指长安。

一个王朝结束，另一个王朝开始，义宁二年五月，隋恭帝杨侑禅位于李渊，李渊改国号为“唐”。

李世民四方征战，先后被封为司徒、尚书令、中书令，最后，无可再封，被授予天策上将之职，位于诸王之上，仅次于太子李建成。如此功勋卓著，他又岂甘久居人下？

大唐初年，太子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便已开始明争暗斗，两人水火不容，终于在武德九年发生了那场刀光剑影的玄武门之变。玄武门前，兄弟相残，血雨腥风，李世民终于成为天下之主。

贞观年间，李世民曾数次回到武功县。

此时，他已是大唐皇帝，盛世明君，所经之处，万民跪拜相迎。他推开旧宅的门，望着砖瓦青苔，踩着荒草枯枝，心头浮起诸多往事，有年少的梦，也有经年的愁。

那里，是他深爱的故土，是梦开始的地方。于是，他写下了这首《过旧宅》。

“新丰停翠辇，谯邑驻鸣笳。”旧宅门前，车辇缓缓停下，帝王巡幸，鸣笳开道。

新丰，汉代县名。刘邦称帝后，父亲刘太公思念故里，刘邦便仿故园丰地街巷另筑一城于关中，并迁故旧居住其中，以娱太公，后更名为“新丰”。谯邑，秦置县，魏武帝曹操故里，李渊早年仕隋时曾任谯州刺史。诗中，“新丰”与“谯邑”均指武功旧宅。

这座旧宅此时已成荒园，唯有一条小路被打扫干净，青色苔藓铺满半边斜阶。池中活水不停流淌，昔年老树不断开花，看似荒凉的宅院，实则生机盎然。

眼前是今日之景，心中是昔日之情，他不禁感叹道：“一朝辞此地，四海遂为家。”

当年，他离开旧宅，征战天下，便有了以天下为家的想法。而今，他果真以天下为家，却成了孤家寡人。

那日，他还创作了另一首《过旧宅》：

金舆巡白水，玉辇驻新丰。

纽落藤披架，花残菊破丛。

叶铺荒草蔓，流竭半池空。

纫珮兰凋径，舒圭叶翦桐。

昔地一蕃内，今宅九围中。

架海波澄镜，韬戈器反农。

八表文同轨，无劳歌大风。

花残菊破，荒草铺地，家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家，他也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

一个站在山巅的人，俯视自己走过的路，这条路既盛开着似锦繁花，又掩埋着皑皑白骨。

他一生都不会忘记玄武门之变。那是一场怎样的兵变？是手刃兄弟，是逼迫生父，生与死，一念之间，他不曾后悔，也不愿多言。

所以，再次回到旧宅，他的诗文中只提了丰功伟业，展现了帝王气魄，至于那些情感，那些怀念，并非没有，而是藏于心中，成了午夜惊醒的梦魇，成了难以释怀的回忆。诸多往事，终究像那座旧宅般落满尘埃，唯有他亲手开创的盛世，将成为史书上的一笔浓墨。

那盛世，如他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