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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古代优伶身份卑贱却心向尊贵

52 古代优伶身份卑贱却心向尊贵

书名:桃花扇底看前朝作者名:许石林本章字数:2469更新时间:2024-06-05 16:07:24

艺人在古代社会的地位一直是卑微的,卑微到什么地步?即便自己深受宠爱、欢迎,挣钱再多,生活再奢华,也不敢在人前放肆、夸诞大言,至于说放纵子弟仗势横行,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潘光旦先生在《中国伶人血缘之研究》一书中说:“自以伶业为可以矜贵的伶人,我们至今还没有找到一例。伶人在同业之间,尽可以取恃才傲物的态度,尽可以有同行嫉妒的心理,假若自己是出自一个梨园世家,更可以鄙薄那些暴发与乘时崛起的伶人……但无论如何,对于同业以外的一般社会,一个伶人就不能用绝对对等的人格,出来周旋。”

形成伶人这种卑微的人格,自然有深厚的历史原因。考诸往史,中国古代社会基本上形成了这样一个规律:凡是获利丰厚容易者,身份卑贱;而获利微薄艰辛者,身份尊贵。比如,士农尊贵,工商卑贱——因为读书以求仕进,非常不容易,世人所见者都是读书成功者,而不见占天下绝大多数的寒士,其皓首穷经,多不善治生,以致饔飧不继,形同乞丐者,大有人在。农夫之艰辛劳苦,荷锄负耒,汗流浃背,寒暑不辍,所获亦可怜。所以,为天下均衡计,这两类人的身份被制度和文化设置为尊贵,这样的设置或者说默契,能使其安贫乐道,乐于固守其穷,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身份;而工商相对来说获利容易,被设为卑贱,使其不仗财势而骄矜,不影响人心风气趋向。比工商还卑贱的,是优伶,因为其从业者,不事耕读,而以声色技艺取悦于人,满足的是人基本生存之外的非分欲求。

伶人演艺,当然欢乐可喜,其人又多善承人意,巧于逢迎,很容易使人为之倾倒沉迷。其背后的辛苦人多不见,而世人所见者,其衣着鲜洁,一夜成名即暴富发家。所以,如将其设置为尊贵,必然导引世俗风气,使人心浮躁,寡廉鲜耻以求富利。尽管优伶地位卑微,甚至比娼妓的地位还卑微,但因为其容易混口饭吃,比耕田种地好混,所以以富裕奢靡著称的旧时扬州依然有“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的风气。苏州在明清时期也多出伶人,“乐为俳优”,“衣食于此者不知几千人矣”。但是,苏州的读书人很不以此为荣。清代长洲人汪琬在京城当官,一日与同僚喝茶聊天,都夸自己家乡的特产,唯独汪琬低头喝茶不语。有人催促:汪大人也说说苏州有何特产?汪长吁一口气,说:苏州嘛,只有两样特产,不足夸耀。众人更兴奋地催促,汪琬说:一是梨园弟子。众人拊掌哄笑。汪琬喝了一口茶,徐徐而道:另外一个特产嘛……他环视诸位,说:“状元耳!”可不是嘛,苏州教育发达,读书人多,出的状元多。有状元,才给汪琬扳回了面子,并且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效。

假设一下:如果给伶人以尊贵的社会地位,给其中的佼佼者与读书科举而仕进的士人同样的地位,则伶人无疑能占尽天下所有的好处与风光。今人与古人同情理,一个明星、偶像的影响力和号召力实在是太大了。如此,就会使社会很快处于严重的失衡状态,人的天性本来就好逸恶劳,你这样一设置,使天下人纷纷热衷于从事这种行业,以这种行业为尊贵,谁还愿意耕田种地,保家卫国?如此,必使田园荒芜,边备松弛。而为政之难,在于收拾人心,人心既乱,万事不成。这一点,那些有自知之明和正直之心的伶人自己也知道。元代名伶连枝秀色艺俱佳,有人问她:你愿意嫁给一个富豪做小妾吗?连枝秀说:“娶倡为媳,谁肯与之尊严?与其嫁而导淫于人,宁自守以独居而死耳!”就是说,自己身份卑微,不愿意连累任何人,也不愿意嫁入富豪之家,以免引导社会风气,让天下那些有点才艺的女孩子都以嫁富豪为心中归宿。在这里,可以看得出来,伶人虽身份卑微,但是其心却向往尊贵,连枝秀因此受到后人的赞赏,她的故事被写成一部小说以规导世人。

身份卑贱,但心向尊贵,这是古代伶人的集体人格。伶人一生的努力,数代人的奋争,就是要脱离卑贱的身份,哪怕受穷,也要争取一个正常的社会地位。从前科举,明令倡优隶卒子弟不准科考,连结婚也只能内部循环,不能与老百姓即“良人”通婚,否则挨一百大棒!在这种压力下,伶人中那些有见识、心性高傲、有志向的人,对自己的要求极为严格,行为言谈、家教治理甚至比很多官宦人家和读书人家都严饬,为的是一有机会,就表现出他心向尊贵的人格。清道光年间,有一位艺名为郝金官的伶人在北京以演艺致富。晚年返乡,路过山东,时遭大饥荒,饿殍满道,他便慷慨地将家财全部捐献出来做慈善赈灾,为朝廷分忧,解燃眉之急。事后,山东官员奏请朝廷:应该给郝金官授官、嘉奖。可是,安守本分的郝金官却诚恳地说:我是个伶人,即使当官,也会被其他读书人出身的官员同僚看不起,我就不要自取其辱了。假如朝廷能开恩破例,准许我的子孙与常人一样参加科举考试,我就感激不尽了。朝廷经过讨论,准许他的子孙参加科考。郝家有钱,且崇尚读书,郝金官的孙子郝同篪不但考中进士,还当上了翰林。

前文引用潘光旦先生的文字,说历史上未见有伶人对“良人”表现出矜贵之态的。潘先生所言,是正常情况下的伶人,其实历史上也有非常少见的例外情况。五代后唐庄宗李存勖,“勖”读若“续”音,很多人读成李存冒。我看读“存冒”更合适。这个李存勖真是个傻帽儿。他非常喜欢演戏,自己当票友都嫌不过瘾,简直比专业演员还忙乎,他还给自己取了个艺名:“李天下”。他喜欢伶人到了千古独步的程度,举大兵给他父亲报仇,攻入梁都汴京,战乱之中,他最关心的却是他喜欢的一个名叫周匝的伶人怎么样了。周匝到李傻帽儿马前拜见,李傻帽儿竟然悲喜交加,与他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十分的文艺。周匝这个伶人当场要求李傻帽儿封自己和另外两个伶人当刺史这样大的官,李傻帽儿竟然同意了!

在李傻帽儿的骄纵下,他喜欢的那些伶人飞扬跋扈到了极致,伶人们形成了一个利益团伙,当官的当官,赚钱的赚钱,十分张扬,从渗透朝政直到把持朝政,弄得许多文官武将纷纷巴结这些伶人,即便不干谒求进,也不至于让伶人老爷们认为自己清高而惹祸。多行不义,后唐庄宗在位不到四年,就被这些伶人祸害得身死国灭,最后连同他喜欢的那些乐器一起被火化了。

欧阳修对五代后唐伶官乱政有沉痛的反思与批评。可以说,五代后唐这些跋扈的伶人,其身份因受宠而尊贵,其行事却明显地表现出心向卑贱,正所谓:给你尊贵,你却向往卑贱;给你阳光,你却不愿意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