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人活一张脸

自古无奸不才，大奸大才。更远的不说，宋朝的蔡京、秦桧都是极有才的，他们虽为人奸险，但文章和书法却都写得极好。明朝的奸相严嵩也是有才的，不仅写得一手好青词，书法也是极好的。南明弘光小朝廷，残山剩水，风雨飘摇，偏安江南一隅，其内阁首辅马士英也有才。马士英的奸名虽没有以上几位响亮，但也因“为人贪鄙无远略，复引用大铖，日事报复，招权罔利，以迄于亡”，为士大夫和史书所不齿。

相传马士英的画画得好。应该是真好，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当时江南人家对马士英的画非常喜爱，多百般搜求。喜爱是喜爱，将马士英的画买回来，或用别的字画、古董换回来，请高手将落款的名字改掉：马字添两点变冯字，士添笔画改为玉，英字给加个偏旁变瑛字。如此，“马士英”变成“冯玉瑛”，这样，江南人家才愿意将落款为“冯玉瑛”的画张挂于客厅书房。客人来访，观画若问：这冯玉瑛是谁？主人从容而答：秦淮河边一个妓女。客人惊叹：啊！画得真好！

这里面有问题，犯了考据癖者必然问：落款固然可更改，然印章如何改？某试言之：从前人观画，大约不像现在有的人，见字画就趴在上面像验尸一样看，或边看边像警犬一样嗅来嗅去，那不是一般观画者的气象，那是小字画商人的做派，大字画商想必也不会那么做，见多了，望其气象即可，一眼望去即可知真伪，此其一；其二，从前中国人住房，即便是明堂，采光也不像现在这样好，所以，一般人家挂的字画，就起个补壁装饰作用，看也只看个大概；第三，从前人家玩字画，不像现在人这样神经质，除非是罕见精绝妙品，否则都是很随便地挂，没人有意查看你家挂的是谁的作品。所以，愚以为，一眼看去是“冯玉瑛”即可。

此事见清代阮葵生笔记。阮氏为人严谨，所记即便为传说，也是有他的用意的。什么用意？桃花扇底看南朝，当时朝代交替，面对清廷的强悍杀伐，士大夫阶层出现了分化，有的殉国，有的隐逸，有的投降。相比那些变节投降的，偏偏秦淮河边的青楼女子，表现出了士大夫所倡导并力行的民族气节。

也就是说，江南人家宁愿挂妓女的字画，也不愿意挂当朝首辅马士英的画。可见人心中是有是非善恶标准的。妓女卑贱无疑，正因为平常被人看不起，所以才更加注意自身所作所为，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有见识的女子不愿意输给士大夫。妓女卑贱，但与贪鄙短视、祸国乱政的高官相比，人们还是愿意选择妓女的手笔。

明末南京有“秦淮八艳”，其才艺之佳，令无数士子为之倾倒。如清代号称“无书不观”的大学者、扬州人汪中，曾客居江宁，经秦淮八艳之一的马湘兰旧居，感其人其事，写《经旧苑吊马守真文》，赞赏马湘兰的才华：“余尝览其画迹，丛兰修竹，文弱不胜，秀气灵襟，纷披楮墨之外，未尝不爱赏其才，怅吾生之不及见也。”汪中对马湘兰的命运给予了高度的理解和同情：“夫托身乐籍，少长风尘，人生实难，岂可责之以死？婉娈倚门之笑，绸缪鼓瑟之娱，谅非得已。在昔婕妤悼伤，文姬悲愤，矧兹薄命，抑又下焉。嗟乎！天生此才，在于女子，百年千里，犹不可期，奈何钟美如斯，而摧辱之至于斯极哉！”汪中感叹自己命运与马湘兰无异，只不过身为男儿，“差无床箦之辱耳”！马湘兰不幸落入风尘，饱受摧辱，千古之下，却有汪中这样一个隔代知音。

这就是过去的风尘女子和江南社会：风尘女子虽身份卑贱，但也要脸；江南人家不攀附贪鄙豪强，宁愿假托妓女，是因为他们知道跟马士英这样的坏人为伍丢人，他们要脸，毕竟人活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