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真义内篇第五(1)
书名:庄子真义作者名:杨广学本章字数:2957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4
德充符
题解
德才兼备的人应该是什么样子?得道者德美而充实不已,验证于实事则当而有信。此篇申述“游心于德之和”,至人能止于止,以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日月无隙,葆光而全神。庄子以身形的残缺来凸显内德充实之天真境界,并非无故赞誉残缺丑陋也。
鲁有兀者王骀,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
常季问于仲尼曰:“王骀,兀者也,从之游者与夫子中分鲁。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充者邪?是何人也?”
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将以为师,而况不若丘者乎!奚假鲁国,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
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其与庸亦远矣。若然者,其用心也独若之何?”
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与之变;虽天地覆坠,亦将不与之遗。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者也。”
常季曰:“何谓也?”
仲尼曰:“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心游乎德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
常季曰:“彼为己,以其知得其心,以其心得其常心,物何为聚之哉?”
仲尼曰:“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唯止,能止众止。受命于地,唯松柏独也正,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尧舜独也正,幸能正生,以正众生。夫保始之征,不惧之实,勇士一人,雄入于九军。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而况官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象耳目,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 !彼且怿日而登假,人则从是也。彼且何肯以物为事乎!”
今译
鲁国有个受刖刑被砍去一只脚的兀人,名叫王骀。跟从他受教的弟子多达三千人。
常季问孔子:“王骀不过是个兀人,而追随者之多,在鲁国与先生您平分秋色!他站着不给学生传授课业,坐下也不跟弟子议论学问,学子们却能虚怀而往,满载而归。难道确有实行不言之教、毫无形迹而能化育人心的老师吗?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孔子说:“王骀先生,是圣人。我落后一步,尚未前去请教,将来我要拜他为师,何况那些不如我的人呢?岂止鲁国,我还要引领天下人都去追随他。”
常季说:“一个独脚的残废人,却能有超过先生之处,那高出凡人就更多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看待事物有何独特之处?”
孔子说:“死生是大事,对他却不会有任何影响。即使天地坠覆,他也不会跟着败落。他洞悉道枢之真,不为外物所动,故独立不倚,能够听任外物变化,而持守一贯的宗旨。”
常季说:“这是什么意思?”
孔子说:“用差异的观点来看,肝与胆,就如同楚国和越国,相距遥远;用齐同的观点来看,万物归于纯一,没有本质的差别。明白了这一点,就能够超越对耳目所接外物的好恶分别,使心灵遨游于德性和畅的境界;对于人,只见其天性之整全纯一,而不见有什么残缺遗失;而自己丧失了一只脚,就像是掉了一块泥土一样。”
常季说:“王骀践行修己,是以其日常所知,得见其运用之心,以其心,得见其恒常之性。众人为何会齐聚在他身边呢?”
孔子说:“正如人不能鉴照于流水,只能鉴照于止水,唯有心如止水的至人,才能映照众人的心境,从而使别人也能心如止水。生物从大地得到生命,唯有松柏所得格外纯正,故冬夏常青;人类从天道得到生命,唯有尧舜所得格外纯正,能自正心性,因而可以感召众人自正其心性。保全原始天性的表征,是大无畏的勇气。不怕死的勇士,可以单枪匹马杀入敌阵。求取功名的人,尚能够如此约束自我,何况至人呢?至人的精神,包容天地,含蓄万物,只把身首四肢作为寄宿的旅舍,把耳目声光作为转瞬即逝的烟云,他一贯心知所能知,而保持心神生机灵动而不僵死。到了登霞而高升的时候,众人都乐意追随他而去。他怎会把外物当作一回事呢!”
申徒嘉,兀者也,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
其明日,又与合堂同席而坐。子产谓申徒嘉曰:“我先出则子止,子先出则我止。今我将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且子见执政而不违,子齐执政乎?”
申徒嘉曰:“先生之门,固有执政焉如此哉?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闻之曰:‘鉴明则尘垢不止,止则不明也。久与贤人处则无过。’今子之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犹出言若是,不亦过乎!”
子产曰:“子既若是矣,犹与尧争善。计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
申徒嘉曰:“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众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之自寤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介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子产蹴然改容更貌曰:“子无乃称!”
今译
申徒嘉,是个受刖刑被斩去一只脚的人。他与郑国的国相子产同拜伯昏无人为师。子产对申徒嘉说:“我要先出去,你就留步;你要先出去,我就留步,行吗?”
第二天,两人同席而坐。子产又说:“我要先出去,你就留步;你要先出去,我就留步。现在我要出去,你肯不肯留步呢?你见了执政大臣竟不知避让,你想要与我平起平坐吗?”
申徒嘉说:“先生的门下,竟然有如此傲慢的执政大臣!你以官位自负,瞧不起人,还沾沾自喜!我听谚语说:‘明镜不可染灰尘,染上灰尘镜不明;常与贤人相处,能避免自己的过失。’你是来这里推崇先生的,竟然说出这种话,岂不是一个过失吗?”
子产说:“你都这个模样了,还想与尧争善吗?看看你的德性,还不足以自我反省吗?”
申徒嘉说:“为自己的过失申辩,以为自己不该亡足的人,有很多;不对自己的过失申辩,承认自己不该存足的人,很少。知道身处无可奈何的境遇之中,还能安之若命,唯有修德进道的高人才能做到。人行走在后羿的射程之内,活在靶心的左右,乃是必中之的!至今没有被射中,是你命大。因为双足健全而嘲笑我残缺一足的人,有不少,为此我也曾怒气冲天;来到先生这里,我不再生气,而能反观自己。不知是先生用善把我的心洗涤洁净,还是我自己从大梦中幡然醒悟?我追随先生十九年,先生至今不曾注意我是否独足。如今,你我都来此处修心,你却索求于我的外貌,这不是一个过失吗?”
子产满面惭愧,恳求说:“请不要再说了!”
鲁有兀者叔山无趾,踵见仲尼。仲尼曰:“子不谨,前既犯患若是矣。虽今来,何及矣!”
无趾曰:“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无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焉,吾是以务全之也。夫天无不覆,地无不载,吾以夫子为天地,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
孔子曰:“丘则陋矣!夫子胡不入乎,请讲以所闻!”
无趾出。孔子曰:“弟子勉之!夫无趾,兀者也,犹务学以复,补其前行之恶,而况全德之人乎!”
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 ?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
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
解其桎梏,其可乎?”
无趾曰:“天刑之,安可解!”
今译
鲁国有个受刖刑被砍去足趾的人,名叫叔山无趾,他用脚后跟走路,来见孔子。孔子说:“你太不谨慎!以前触犯刑法被斩足趾,今天来求救于我,怎么来得及挽救呢?”
无趾说:“正因为我不懂世务,轻率以身行事,而失去了足趾。现在来求道,是因为还有比足趾更加尊贵的东西在,我务求葆全它。天,无不覆盖;地,无不载托。我把夫子当作能覆能载的天和地,没有料到夫子竟会是今天这样子!”
孔子说:“我太浅陋了!先生何不请进,为我讲授你的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