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绪论一 “饕餮纹”天帝的两千年正名史(3)
书名:青铜之道作者名:张远山本章字数:2982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23
二 青铜器纹样四大错误命名
本节辨析战国至今两千多年对青铜器主体纹样的四个主要错误命名的具体错误及其致误原因。
1.战国错误命名:“饕餮纹”
第一个错误命名“饕餮纹”,见于战国晚期的民间著述《吕氏春秋·先识》:
周鼎著饕餮,有首无身,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
《吕氏春秋》是战国晚期秦相吕不韦主编的杂家著作,撰者是吕不韦的众多门客。此段文字的撰者并不了解夏商周官方对青铜纹样的正确命名、正确阐释,而是根据民间流传的“饕餮”神话做出了错误命名、错误阐释,可谓字字皆错。
其一,“周鼎”是错误断代。周鼎纹样继承了商鼎纹样,商鼎纹样继承了夏鼎纹样。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认为:“所谓周鼎,当即此所谓夏鼎。”意为《吕氏春秋》所言“周鼎”,不宜直解为周代之鼎,而宜理解为《左传》所言夏灭传商、商灭传周的“夏鼎”。然而现代考古业已澄清:禹铸九鼎、夏灭传商、商灭传周并非史实,仅是商周两代为其王权提供合法性解释的官方说教。
其二,“饕餮”是错误命名。青铜礼器用于国家祭祀,祭祀对象只能是善神“上帝”,不可能是恶神“饕餮”。
刘敦愿《〈吕氏春秋〉‘周鼎著饕餮’说质疑》认为:“兽面纹样起源古远,运用普遍,应该是一种人们所尊崇所信赖的善灵,而不应是一种人们所憎恶所畏惧的恶煞。对于后者,古代仍然也要加以安抚,不能得罪,‘敬鬼神而远之’地把它们放在次要的或附属的地位,不能像商周铜器装饰那样,居于主要部位,反复运用。……怎么可以想象,在作为国家‘重器’的鼎彝,以及进行战争的兵器甲胄上面,以饕餮这种恶灵作为主要纹饰,违背自己的信念和情欲,而念念不忘地警惕自己‘戒之在贪’呢?”
杭春晓《商周青铜器饕餮纹研究》赞成刘敦愿的观点,认为“饕餮纹”构成了“名实上的一种矛盾:善与恶的对抗与交织”。
其三,“有首无身”是错误描述。青铜礼器主体纹样的完整图式都有首有身,简化图式才“有首无身”。
朱凤瀚《中国青铜器综论》说:“现世学者多有异议,认为在被称为饕餮纹的纹饰中,有一些确是有首无身,但只是在其简略形式中出现,而绝大多数此类纹饰有首有身。”
其四,“食人未咽,害及其身,以言报更也”是错误阐释,是以“有首无身”为错误前提的错误发挥,意为无身则所食之人无法下咽入腹,故而害及己身。前提既然错误,阐释必然错误。
2.汉代错误命名:“蚩尤纹”
汉代错误命名“蚩尤纹”,源于战国错误命名“饕餮纹”,即还原“饕餮纹”的历史背景。把贪虐凶兽“饕餮”还原为贪虐凶人“蚩尤”固然不误,但是认为商周青铜礼器的主体纹样是“蚩尤纹”仍然错误。
“黄帝杀蚩尤”,是“炎黄之战”的尾声,屡见先秦文献。
商代《归藏·启筮》:
蚩尤出自羊水,八肱八趾疏首,登九淖以伐空桑,黄帝杀之于青丘。
西周《尚书·吕刑》:
若古有训,蚩尤惟始作乱,延及于平民,罔不寇贼,鸱义奸宄,夺攘矫虔。苗民弗用灵,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杀戮无辜。
战国《山海经·大荒北经》:
蚩尤作兵伐黄帝,黄帝乃令应龙攻之冀州之野。应龙畜水,蚩尤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黄帝乃下天女曰魃,雨止,遂杀蚩尤。
西汉《史记·五帝本纪》综述先秦文献:
黄帝者,少典之子,姓公孙,名曰轩辕。……轩辕之时,神农氏世衰,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农氏弗能征。……而蚩尤最为暴,莫能伐。……轩辕乃修德振兵,……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三战然后得其志。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遂禽杀蚩尤。而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代神农氏,是为黄帝。
商代《归藏》、西周《吕刑》、战国《山海经》、西汉《史记》仅言“黄帝杀蚩尤”,未言“黄帝画蚩尤”。后者始见于汉代纬书《龙鱼河图》:
黄帝摄政前,有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诛杀无道,不仁不慈。万民欲令黄帝行天子事。黄帝仁义,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敌,乃仰天而叹。天遣玄女下,授黄帝兵信神符,制伏蚩尤,以制八方。
蚩尤没后,天下复扰乱不宁,黄帝遂画蚩尤形象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 八方万邦皆为殄伏。
第一节所言“黄帝杀蚩尤”,屡见先秦文献。第二节所言“黄帝画蚩尤”,不见先秦文献。
汉代《龙鱼河图》未言“黄帝”把“蚩尤”画于何处,答案见于南宋罗泌《路史》卷十三《蚩尤传》:“蚩尤,姜姓,炎帝之裔也。后代圣人著其像于尊彝,以为贪戒。”罗泌之子罗苹注:
蚩尤天符之神,状类不常,三代彝器多著蚩尤之像,为贪虐者之戒。其状率为兽形,傅以肉翅,盖始于黄帝。《龙鱼河图》云:“黄帝之初有蚩尤氏。”……《龙鱼河图》至谓尤乱,黄帝仁义不能禁。尤殁,天下复扰,帝乃画尤像以威天下,天下咸谓尤不死,乃服。
罗泌父子认为商周青铜礼器的主体纹样,正是《龙鱼河图》所言“黄帝画蚩尤”之“蚩尤”。至此水落石出:贪虐凶人“蚩尤”与贪虐凶兽“饕餮”,异名同实。
《吕氏春秋》采用神话叙事“黄帝御饕餮”阐释青铜礼器主体纹样,认为“周鼎著饕餮,食人未咽,害及其身”。由于神话叙事符合青铜礼器的宗教功能,所以战国错误命名“饕餮纹”盛行两千年。
《龙鱼河图》采用历史叙事“黄帝战蚩尤”阐释青铜礼器主体纹样,所以罗泌父子认为“三代彝器多著蚩尤之像,为贪虐者之戒”。由于历史叙事不符合青铜礼器的宗教功能,所以汉代错误命名“蚩尤纹”沉入历史忘川,直到20世纪才被孙作云、张光直等学者重新打捞出来,又沿着错误方向走得更远。
孙作云除了接受罗泌父子的观点,又以秦汉祭祀“蚩尤”为据,妄言夏商周也曾祭祀“蚩尤”。
秦汉祭祀“蚩尤”,见于《史记·封禅书》:
始皇之上泰山,……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三曰兵主,祠蚩尤。
汉兴,高祖之微时,尝杀大蛇。……为沛公,则祠蚩尤,衅鼓旗。……后四岁,天下已定,诏御史,令丰谨治枌榆社,常以四时春以羊彘祠之。令祝官立蚩尤之祠于长安。
夏商周黄帝族从未祭祀在“炎黄之战”中反抗“黄帝”的“三苗”首领“蚩尤”,而是进行了长达两千年的污名化:先用历史叙事污名为贪虐凶人“蚩尤”,再用神话叙事污名为贪虐凶兽“饕餮”。
“炎黄之战”以后的中原神农族,尽管被夏商周黄帝族统治两千年,但是仍把“伏羲女娲”奉为民族始祖,又把反抗“黄帝”的“蚩尤”视为民族英雄。“炎黄之战”以后从黄河流域南撤到长江以南的“三苗”后裔,居于夏商周黄帝族统治范围之外,不仅把反抗“黄帝”的“蚩尤”视为民族英雄,而且把反抗“黄帝”的“蚩尤”尊为民族始祖。所以秦汉终结夏商周黄帝族统治之后,立刻祭祀两千年前反抗“黄帝”的“蚩尤”,为其平反昭雪,恢复名誉。
与之相关的拨乱反正,还有很多。比如汉武帝以汉景帝时“黄龙见成纪”为由,废弃了秦代的“颛顼历”,颁布了沿用至今的“太初历”,恢复了“蚩尤”时期的神农归藏历之“正月建寅”。汉代又大量出现了纪念伏羲族神话始祖的“伏羲女娲交尾图”。
孙作云只能举出秦汉祭祀“蚩尤”的多条史证,却举不出夏商周祭祀“蚩尤”的一条史证,不得不承认:“此蚩尤在后代祀为战神之证,乃蚩尤传说中之下一半也。”然而孙作云并未发现用秦汉祭祀“蚩尤”逆推夏商周祭祀“蚩尤”是以后例前的无效论证,反而通过任意训诂,认为“大禹”和“蚩尤”都是“虫”,两者同族,“蚩尤”是夏代的祖先和图腾,所以商周青铜器的“饕餮纹”是“蚩尤纹”。
孙作云把反抗“黄帝”的伏羲族“蚩尤”,视为夏代黄帝族的祖先,可谓荒谬绝伦。张光直却接受了孙作云的荒谬观点,也认为商周青铜器的“饕餮纹”是“蚩尤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