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展翅·一身诗意千寻瀑（3）

当初他得知自己的母亲去世时，尚可镇定自若，因母亲久病，他对母亲的离去早有心理准备。可林徽因呢？面对这一变故，她是否做好了准备？他又要如何安慰她呢？就在梁思成思绪千万时，猛然发现靠在他肩上的林徽因忽然沉了下来——她悲伤得昏了过去。

林徽因坠入了一个黑色的梦中。在那里，她看见了福州的旧宅子，父亲在那里踱来踱去，紧紧地皱着眉头。她激动地跑过去，父亲却不见了，福州的宅子变成了雾色朦胧的伦敦，一会儿又变成了紫藤花满院的北平的住所，只是无论在哪里，都看不到父亲的身影了。她惶恐不安地惊醒，坐了起来，看见守在一旁的梁思成，这才真的清醒了：父亲不仅是在梦里不见了，在这个真实的尘世里，也触摸不到自己可亲可敬的父亲了。想到这里，林徽因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虽然早就知道死亡是人生的终局主题，可她还是无法接受。

她回想起父亲的一生：他年轻时不辞辛苦到日本早稻田大学修习政治和经济，是民国初年博学有才华的书生逸士。回国后，他又恰好赶上辛亥革命的爆发，被任命为参议院的秘书长。1919年，巴黎和会袒护日本，他著文反对将德国原在中国山东的一切权益转让给日本的行为。其后，他还参加了反对直系军阀首领曹锟贿选总统的运动，直到投靠在奉军郭松龄麾下，在沈阳不幸遇难。终其一生，他都在为中国的民主和自由奔走呐喊。

在林徽因的记忆里，父亲每次提起一些有益国家的改革，总是意气风发、神采飞扬，无论彼时的他是否尚在政界，都不曾真正“退隐”过。幼年时，父亲教她背了一首古诗——文天祥那首著名的《过零丁洋》：“……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林徽因忽然明白了，或许这就是父亲选择的一种结束方式。唯有为民主理念而牺牲，心里怀着光明和崇高而离去，这样的死，在他看来才是最有意义、最值得的吧！所以他才可以不顾劝阻，不顾性命安危，只顾心中理想是否可以实现，以及自己还可以为中国的未来再做点儿什么，毅然奔赴前方。

只是理解无法代替悲痛，那沉沉的哀伤，终究是难以抹去的。还好有梁思成守护着她，和她一起扛过父亲去世带给她的一切痛苦。

不久，林徽因接到了叔叔林天民寄来的信和报纸，从《京报》《益世报》《大公报》《盛京时报》等报刊上确认了父亲死亡的消息。

聪明如林徽因，又如何不懂得，父亲去世后，她便不再是那个富贵人家的小姐。身为林家的长女，她必须撑起父亲留下的这个家。两房遗孀，年幼的弟弟妹妹都需要她的照顾。她必须尽快自立、强大起来，才能挑起家庭的重担。

失去父亲的痛苦让林徽因一夜长大。因为肩上的责任，她决定放弃学业，回福建老家。她知道，父亲没有留下多少积蓄，她作为长女需要照顾家里的孤寡幼子们。不过，在梁启超的开导下，她渐渐改变了想法：如此荒废学业实在可惜，不如坚持把书读完，再回去照顾家里的亲人。钱的事情，梁启超让她暂时不用担心，他愿意承担所有费用。

她与梁思成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默默为逝去的亲人祭奠。梁思成为母亲写了一篇祭文，在山坡上焚烧成灰，作为最后的送别。林徽因用新鲜的花朵编织成花环，亲手挂在树枝上。两个年轻人坐在小山坡上，望着祖国的方向，思念着亲人，久久不愿离去。

他们对彼此的痛苦感同身受，在清冷的晚风里，轻轻握住彼此的手，用温暖驱散内心的痛。

在养好身体后，林徽因愈发刻苦地学习，希望可以用无尽的知识来填补心中的悲痛。梁思成看着林徽因没日没夜读书的样子心疼不已，却又不好强加阻止，就在一旁一直陪着她。有时候，画室的灯甚至整夜亮着，两个年轻人的心在这无尽的文字和灯光中靠得更近了。

更令人感动的是，梁启超及时向林徽因提供了经济援助，不让她在美国打工挣钱，让她只管安心读书。其实，当时的梁家早已不似旧时那般殷实，梁启超却丝毫不提自己的难处。在给两个孩子的信中，他永远都是满满的鼓励和关心。梁启超的鼓励和关心，给林徽因带来了极大的勇气。她暗暗发誓，一定要成长为长辈希望看到的样子。

1927年，林徽因同梁思成一同从宾夕法尼亚大学顺利毕业。此时，他们又站在了选择的路口前。梁思成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是非常优秀的学生，曾有两个设计方案获得了学院的金奖。是在这个时候回国，还是留下来继续深造，抑或是加入国外工作室，享受优厚的待遇，都是他们要思考的问题。

梁启超的书信在此时寄来，且随信为梁思成送来了李诫的《营造法式》。这本书是北宋京城宫殿建筑的营造手册，满满承载着中国古代建筑的精髓，不久之前刚被发掘重新出版。梁启超看到这本书后，立刻仔细阅读了一遍，读完后就将它寄给海外的爱子，并在信中评论道：“一千年前有此杰作，可为吾族文化之光宠也。”梁思成读了这本书，虽然有些地方读不懂，但敬佩崇拜之情油然而生，感觉一扇研究中国建筑史的重要大门已经缓缓推开。梁思成惊叹，原来中国古代就有这样一本关于建筑方面的专著，他要用一生的时间去钻研。于是，他决定留下来继续学习，以积累更多的知识，学成后回去报效祖国。

随后，梁思成进入哈佛大学继续攻读东方艺术博士学位，林徽因则选择进入耶鲁大学的戏剧学院继续深造，并在帕克教授的工作室学习舞美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