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卡索——现代艺术的魔术师(1)
书名:一笑人间万事作者名:余光中本章字数:2392更新时间:2024-05-31 17:39:27
上帝第六天造人,第七天休息,第八天造毕卡索。要用几千字把这位现代艺术的魔术师交代明白,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毕卡索之创造新的风格,直如魔术师之探囊取兔。毕卡索是现代艺术的焦点,现代艺术的一个辐射中心。毕卡索集现代艺术的各种流派于一身,如一条线之贯穿珍珠。没有毕卡索,现代艺术将整个改观。
毕卡索在现代艺术的地位是重要而特殊的。近百年来的西方艺术,凡是重要的潮流,恐怕除了野兽主义以外,没有一支不是肇始于他,或被他吸收而善加利用的。他的变化千汇万状,层出不穷。马蒂斯功在承先,毕卡索则既集大成,复开后世。他曾经咀嚼过塞尚的“圆柱、圆球,与圆锥”,而以之哺育雷惹、格瑞斯、米罗,以迄纯粹主义、未来主义、玄学画派,及早期的抽象主义等画家。由他和布拉克创导的立体主义,几乎影响了其后一切的画派;没有立体主义及其支派,也绝不会产生作为抗议的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然而即使是超现实主义的画家,如夏戈、格洛兹、恩斯特、米罗等,在颇带几何风味的构图上,也逃不了立体主义的影响。
如果说,毕卡索是现代艺术最重要的大师,应该不算武断。在精深方面,也许有别的艺术家可以与他分庭抗礼,甚且超越过他。在博大方面,则除毕卡索外不作第二人想。他也许不如克利那么深奥,德·克伊利科那么富于玄想,也不如康定斯基和德罗内那么能文善辩,或是梵谷、科科希卡、德·库宁那么白热化的紧张,可是在多才、多产、多变的方面,没有人能够和他匹敌。他的创作方式包括油画、石版画、铜版画、树胶水彩画、铅笔画、钢笔画、水墨画、炭笔画、剪贴、雕塑、陶器等等。即以雕塑一道而言,他的天才往往似乎急不择材:青铜、锻铁、合板、泥土、布料、木材,甚至残缺的五金用具,都可以用来表演他的点金术。篇幅的大小也无往而不利。他不像克利那样局限于十八吋乘十二吋的灵魂的即兴,也不像奥洛斯科那样必须驰骋于巨幅的墙壁。他可以纳自然于十吋之内,如他为女儿巴萝玛作的画像;也可以陈想象于教堂之中,如他为瓦洛里“和平之庙”所作的一八八吋乘四○八吋的壁画《战争》与《和平》。他的多产也是惊人的,这位巨匠根本不知疲倦为何物。朋友们去瓦洛里或昂蒂布看他;草地上堆着他的雕刻品,画室中悬满他的新画,置满他新烧的陶器,而他还会一批又一批地搬出别的近作来,一直要到来宾看累了为止。我们都知道,某些创造大师,如克利、艾略特、里尔克、法耶等,每有作品,都是深思熟虑,得之不易。毕卡索则似乎可以任意挥霍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天才。某些大画家,如梵谷与克利,其作品总产量皆有统计。唯毕卡索的产品,似乎迄今尚无人敢从事估计的工作,因为往往在给朋友的信上或信封上,他都要附带画几笔的。
至于风格之变易不居,毕卡索简直是航行于没有航海图之海中的奥狄西厄斯,不,简直是不可指认的善变之海神普洛丢斯。他消化过土鲁斯·罗特列克和戴嘉,他能就库尔贝和戴拉克鲁瓦之原作变形,他能画得像新古典大师安格尔那么工整凝练,也能像文艺复兴大师拉菲尔那么和谐端庄。从早期的自然主义到表现主义,从表现主义到古典主义,然后是浪漫主义、写实主义、抽象主义,复归于自然主义。然而毕卡索并不是艺苑的流浪汉,随波逐流而无主见,只是他的天才要求表现上的绝对自由,且不为狭窄之派别所囿。现代画有许多大师,一生只在重复既有的少数风格,例如卢阿、莫地里安尼、傅艾宁格尔、德·克伊利科等等皆是。他们只是突起的奇峰,而毕卡索是连绵的山系。
可是在这一切缤纷的变化之中,毕卡索保持他不变的气质。本质上说来,毕卡索是一位巴洛克式的艺术家。久居法国,亦成名于法国的毕卡索,一直保持他原籍西班牙的那种传统气质:华丽,凝重,且带点悲剧性。所谓“巴洛克”,原系指十七、十八世纪西欧艺术那种神奇,怪诞,过分装饰的一种风格。西班牙画家,如戈耶、鲁奔士,甚至原籍希腊的艾尔·格瑞科,皆表现此种气质——这也就是何以西班牙产生了两位超现实主义的画家:米罗和达利。这些传统的西班牙大师,加上巴洛克风的建筑家高地,形成了毕卡索的民族遗产。此外他更吸收了希腊罗马的神话,非洲土人的原始艺术,北欧的哥德精神,以及自文艺复兴以迄库尔贝的自然主义之全部技巧。毕卡索是一个充满了矛盾的综合体。要了解他这些相异甚至于相反的风格,且让我们像一般的艺术批评家那样,将他的创作分成几个显著的时期来简述:
蓝色时期:自一九○一年迄一九○四年,是毕卡索的“蓝色时期”。这时毕卡索刚刚二十岁出头,初自西班牙去巴黎,尚未成名,和蒙马特尔的波希米亚族出没于阁楼、咖啡馆,及夜生活的世界。贫穷、寂寞,和忧郁原是西班牙画家的传统主题;加上初受戴嘉和土鲁斯·罗特列克的技巧的影响,毕卡索,像艾尔·格瑞科那样,将贫病无依的流浪人体拉长,裸露,且置之于一个甚为阴郁而且神秘的蓝色世界里。那蓝,惨幽幽的,伤心兮兮的,具有单色构图特具的那种以情调胜的one poema之感。无怪乎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看了这时期的作品之一,《弹吉他的老人》,不禁要写那首四百行的长诗了。论者或谓,这些作品颇有抄袭土鲁斯·罗特列克之嫌。我不以为然。戴嘉和罗特列克画中的舞女及可怜人物是绝缘的美感对象,不如毕卡索笔下的人物那样富于表现主义的精神。也就是说,前者比较客观,后者比较主观。
玫瑰时期:或称小丑时期,为期凡两年。当毕卡索的生活比较愉快时,他的调色板也明亮起来。他的画中人物从惨蓝色的单色的世界里走出来,步入一个以玫瑰为基调而以其他色彩为辅调的空间。显然,色调转为轻柔,线条也比较流动,给人一种飘逸不定的感觉。可是这些作品予观众的印象仍非兴高采烈的快乐,而是一种以满不在乎的表情为面纱的淡淡的哀伤,与乎病态美。这时他的笔下出现的不复是蓝色时期那些街头琴师,营养不良的孩子,倦于工作的妇人、跛子、盲丐,或是饥寒交迫的家庭。代替他们的是马戏班的谐角与卖艺者。毕卡索攫住了这一行全部的诗意,也攫住了那种倦于流浪,娱人而不能自娱的落寞心情。里尔克的《杜依诺哀歌》,得来的灵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