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痛心疾首与永远怀念

杨立问：“张爷爷，你们狂炸鬼子的时候，是不是爽得不得了？”

张爷爷说：

“一驾驶轰炸机，就处于一种矛盾之中。你轰炸的是罪恶累累的仇敌，炸中了，开心得很。但有时又是炸固定目标，飞机机翼下是祖国的土地，炸大桥可以把日本鬼子的后勤补给斩断，但也可能会伤及我们的村落、庙宇、树林。所以，我们特别注意精确度。

“记忆最深的一次是从桂林机场撤退。大概是1944年11月初，日军主力打到了桂林城郊。一天深夜，已听得到敌人的炮声，我们得令起飞。升空后，先扫射不能起飞的飞机，再炸毁仓库和自己的机场跑道。那么多的汽油和堆积如山的军用品，带不走，但更不能留给敌人，只得忍痛炸掉。油桶里，每一滴汽油都是从驼峰航线运来的。在那条航线上，上千名飞行员献出了年轻的生命。所以，执行这样的轰炸任务，目睹机场升起冲天大火，我们每个人都心痛极了。”

刘蓉说：“对于战争的残酷性、复杂性，我们这一代人真是一无所知，实在该补补课啦。”

张爷爷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空军调动很频繁，战友来不及深交。第四中队的飞行员赵圣题，是我第十二期同班同学。我俩无话不谈，交情很深。有时，分别久了，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心头也是暖和的。豫西鄂北会战期间，他驾驶一架战机夜袭敌后，返航时，天气变坏，战机偏航飞过了梁山机场，飞到了贵州境内，由于航油耗尽被迫跳伞。机组五人中，其他四人均安全跳伞着陆，唯独他牺牲了，因为他让战友们先跳，他最后一个跳，等他跳伞时，无人操作飞机，致使他跳伞不利，最后伞破落地，他壮烈殉国。

“这么多年了，赵圣题的模样在我心里还是那么清晰。他才二十八岁，如果他跳伞成功活下来，几个月之后就是抗战胜利。可惜，他没能看到最后的胜利。”

吉楠说：“我读了一些有关的回忆录，说是你们每一次重要行动之前，都要留下遗嘱。好悲壮啊！”

张爷爷说：

“那是每个人都要填写的作战决心书，也算是遗嘱吧。

“每次冒着枪林弹雨俯冲轰炸鬼子的阵地时，我都没有丝毫畏惧，也根本没有想过要安全返回基地。我们曾多次填写作战决心书，还记得有这些内容：死后遗体埋葬何处；抚恤金在父母兄弟姐妹之间如何分配；自己的财产如何处理，送往何处交给何人等。最后一栏是遗言。我每次写的遗言都是：‘父母及兄弟姐妹们，我为国家民族存亡而战，不幸牺牲。父母，你们养了我这不孝的儿子，但我尽忠于国家。希化悲痛为力量，求得最后的胜利。’

“1942年至1945年，我的同学有五十多人在对日作战中为国捐躯，大多都未成婚。我和赵圣题都有共同的誓言，抗战不获得胜利，绝不考虑结婚的事。”

刘蓉说：“那时候，你们都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才俊，是女学生们崇拜的对象，交女朋友应该是很容易的事情，能做到这么坚决，不容易啊！”

张爷爷说：

“嗨，说到这事，真让人难过啊！每场大的空战下来，我们都要牺牲几名飞行员。女人们就站在机场边，眼巴巴盯着天际线，数着返回的飞机，一架、两架、三架……那紧张的表情，太让人揪心了。当坏消息传来，那些苦苦等待着爱人归来的痴情女子，哭得昏天黑地、撕心裂肺，看一眼就让人受不了，受不了啊！你咋个去安慰她们？你根本没法安慰她们！

“说一说阿发与杨全芳吧。阿发叫黄荣发，是广东人，1937年从广东地方空军并入中国空军，参加抗战。阿发整天都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他能说善道，很受人喜欢。在成都驻防时，他跟一位名叫杨全芳的女子恋爱了。战友们见阿发十分快乐，感觉他心中有藏不住的喜悦。

“1941年8月11日，日军的九架轰炸机和二十架零式战斗机编队轰炸成都，由于力量悬殊，我军只能采取避战的战术，保存一点点实力。只因情报来得太晚，阿发和另外四名战友紧急起飞后，与日机遭遇。阿发勇敢地迎上去，与敌机纠缠，他运用灵活多变的战术，击落敌机一架，但他的飞机也遭到重创而坠毁。

“这一战，我军五架战斗机有四架被击落，四名飞行员牺牲。

“苦苦等着阿发回来的杨全芳，最终得知了噩耗。四天后，失魂落魄的她手抚阿发的灵柩，无声地吞咽着泪水……16日，她来到机场，阿发的战友们劝她不要去阿发的寝室，以免睹物思人，更加伤心。在何汉鸿分队长的房内逗留时，她发现了枕下的手枪，于是借口天热要换衣服，将所有人支开，并关好了房门。不一会儿，一声枪响，发誓不离不弃的杨全芳，追寻着阿发去了天国。”

光明路的孩子们被张爷爷讲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

吉楠不禁感叹：“爱情很伟大，而为了崇高的目标，拒绝爱情的人也很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