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风云际会壮士飞

1932年秋，中央航校第三期从全国各地七千多名报考的大学生中，录取了包括乐以琴在内的四十三名学员。因人数不够，又招收了四十二名高中毕业生，还有九一八事变后从东北航校南下的学员，一共一百五十人。

从梅东高桥到笕桥，只有十公里。所有学员都要在梅东高桥进行为期半年的严格训练，吃不下苦的、身体素质差的全被淘汰。这十公里，仿佛一道天堑，有五十多名学员未能走到笕桥就被淘汰，只有不到一百名的学员来到了笕桥。后在飞行训练中又淘汰了一批，最后仅有六十一名学员毕业。

中央航校的大门口，石碑镌刻着的校训，写的不是激励人心的话语，而是让学生们“去死”——

我们的身体飞机和炸弹，当与敌人兵舰阵地同归于尽！

这是一所与死神签约的年轻人的学校。

因为招收的是高中生和大学生，学员大多数出自非富即贵、颇有社会地位的家庭。林徽因的弟弟林恒，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儿子张锡祜，还有来自清华的贵公子沈崇诲……这些原本锦衣玉食，属于当时社会精英的年轻人，却为了国家民族的生存慷慨赴死。

开学典礼的会场上有一幅横标：

风云际会壮士飞，誓死报国不生还！

航校培养了十六期毕业生，一千七百名学员冲上了天空，而前几期的学员大多数都壮烈牺牲，平均年龄仅二十三岁。

航校的教官有意大利人，也有美国人，教学方法大相径庭，常让学员们无所适从。而学员们最喜欢的还是年轻教官高志航。

高志航，1908年生于吉林通化，十二岁考入沈阳中法中学，十三岁入东北陆军军官学校，十六岁加入东北军空军科，后赴法留学，开始学习驾驶歼击机。1927年1月，十九岁的高志航以优异成绩毕业回国，被任命为东北军航空教官。20世纪20年代，“东北王”张作霖便开始投入巨资组建空军。但在九一八事变后，东北空军的二百多架飞机，全部落入日本关东军之手。痛心疾首的高志航，从东北一路逃亡到南京，后来成为中央航校的教官。

飞行的第一课，高志航就给学员们讲东北的沦陷、日军的残暴、民众的凄惨，而中国的天空，沦陷的范围更是广阔，没有空防等于没有国防，亿万中国人随时可能被日寇屠杀。我们航校学员重任在肩，一定要保卫中国的天空！

高志航问学员：“你们有为国牺牲的决心吗？”

所有的学员都举拳怒吼：“有！”

高志航将一支熊熊燃烧的复仇的火炬，传递给每一位学员。

然而，由于中国空军起步晚，实在太年轻、太稚嫩了，恶劣的天气、糟糕的机场、经常阻滞的导航信号、操作中的失误等，往往造成机毁人亡的惨剧。就在与日寇开始空战之后，还出现过误投炸弹的情况，一次投向了上海闹市区，一次投向了美国商船，造成严重的生命和财产损失。中国空军在成长过程中，不断付出高昂的代价。

乐以琴的战友龚业悌，在1937年10月17日的日记中，记下了来自南京的消息，那是令人悲痛欲绝的一幕：

出发时，天气忽然变化，机场低云弥漫，斯洛勃机在起飞时极其危险地穿过云层而飞了起来，接着马丁战队起飞，刚离地的领队机即在云中失速下坠，所带炸弹坠地后即轰然爆炸，人机俱成齑粉，跟随起飞的飞机也蹈覆辙坠地焚毁。这次牺牲的人员，我们仅知道就有张琪和马丁队的大队长，其他的人员总数在四个以上。 大略估计，过去，在战场上，真确被敌人击下而阵亡的人和损失的飞机只占我们全部阵亡牺牲的人和损失飞机的三分之一，那三分之二的人员全是失事造成的。

龚业悌还记下了乐以琴在训练中受伤的情况：

飞机在不小心中又失事，二十二分队乐以琴（等）成队飞起……升至近一百英尺……转弯降下，机右腿及翼微伤，人无恙。

幸亏乐以琴反应敏捷，基本功扎实，才避免了一场大事故。

回头再看高志航，严苛的训练很有道理，他要每一位学员注意力高度集中，做好每一个细节。

在训练打靶时，学员们的命中率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已超过了教材的要求，但高志航并不满意：“你们平时以轻松的心情打飞靶还做不到百发百中，到了真正与敌人空中缠斗时，在紧张的心情下命中率还能高吗？你打不中敌机，敌机就会把你打下来！”

在学员们午休时，高志航叫来乐以琴，让他拖着飞靶，飞到鄱阳湖上空，自己尾随其后，瞄准飞靶按钮射击。第一天命中率为百分之九十五，第二天命中率为百分之九十七，第三天命中率为百分之百。

高志航把学员们集合起来说：“乐以琴，你告诉他们，这三天我是怎么训练的？我能做到的，你们也要做到！完不成任务，不准吃饭，不准睡觉！”

岂止是不准吃饭和睡觉，还不准恋爱和结婚。这不是航校立下的规定，而是乐以琴和他的铁哥们儿郑少愚、沈崇诲、罗英德的共同誓言：三十岁之前，不谈恋爱不成家。

还在芦山老家时，就有人为乐以琴说媒，直到进了航校，同学、朋友想为乐以琴当月老的还大有人在。

1936年10月31日，中国航空建设协会搞了一个规模盛大的关于“献机祝寿”的活动。新购的三十架美制霍克-3型战斗机的飞行表演，迷倒了成千上万的观众。高志航、乐以琴下了飞机，立即被美女和鲜花包围。一些狂热的女孩子大胆而直白地表达着爱意，恨不得立刻投入英雄的怀抱。高志航频频表态：“我有太太了，我有太太了！”“不信！不信！”“骗人！骗人！”

高志航脱不了身，便把乐以琴推出来：“他，不但没有结婚，还没有女朋友呢！”“啊！”“啊，好帅呀！”

哇！身高一米八的乐以琴，仪表堂堂，高大威猛，一下子被女孩子们团团围住。乐以琴只是微笑着点头，一直说着“谢谢”，不回答任何问题，很快便突出了重围。

乐以琴，坚守着和铁哥们儿立下的誓言。

四位铁哥们儿都信守了誓言。沈崇诲，于1937年8月19日撞毁敌舰牺牲；乐以琴，于1937年12月3日在南京为国捐躯；郑少愚，于1941年4月22日因接收的新飞机突然起火坠地殉职；只有罗英德活了下来，抗战胜利后才娶妻生子。

二十三岁的乐以琴，留下的文字资料少之又少。

在航空队驻防南昌期间，乐以琴曾去“瓷都”景德镇，定制了写有父母、兄弟姐妹名字的六十八套件杯、碗、盘、勺，寄回了芦山老家，让父母分赠给亲朋好友。当时，烧“抗战瓷”成为风气，表现出民众“抗战到底”“誓雪国耻”“国家至上”的理念。

1985年，二姐乐以成在重庆讲学时，听说博物馆在收集文物，便将乐以琴给她的三件瓷器全部捐出，现存于重庆三峡博物馆。

这是乐以琴为亲人们预备的自己的遗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