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枫落华西坝
书名:枫落华西坝作者名:谭楷本章字数:2751更新时间:2024-05-28 14:57:53
仲秋的加拿大,处处彩林,满眼璀璨。小车队下了高速公路,便在幽静的乡间公路款款而行。望不尽的层层霜叶,被晨光点染得又红又亮,一阵阵大风刮来,便有一大片花雨纷纷洒下。一路上,车轮疾转,铺路的彩叶飞旋,紧追车尾,如亿万蝴蝶翩跹起舞。这哪里是乡间公路啊,车子仿佛开进了飘动的彩霞之中,“加拿大老照片项目组”的朋友们不断惊呼:“太美了!”
应霍顿山市的市长瑞克·本奈特邀请,“加拿大老照片项目组”一行去商谈《加拿大人在中国》在该市展出的事宜,我有幸随行。杨济灵的孙子凯文趁机邀请大家顺路到他姐姐家小憩,缓解一下连日的劳顿。
凯文姐姐家在“乡下”,十几栋小楼形成精致的小村庄,紧靠一座三百公顷的彩林秋山。凯文和当地镇长,用甜丝丝的森林空气和视觉的盛宴来款待我们。
说说笑笑,凯文带着我们走到林子深处一棵年轻的枫树下,他指着地上的铜牌说:“看,这是成都人种的树。”
哦,这是成都市温江区区长来这里时种的一棵友谊树。铜牌上镌刻着几行小字,三排中文在上,三排英文在下。中文是:
此树为庆祝霍顿山市与温江区缔结为姐妹城市而栽种,用来象征两地市民之间的亲善关系及友谊。
此树栽于2016年6月16日
这棵十五岁的枫树,青枝绿叶在金色和红色的背景下分外抢眼。大家分别跟它合影,又说起欧文桑德与大邑县也结成了“姐妹市”,凯文说:“最近这十几年,加拿大跟中国的友好关系发展得很快,民间交往真是不少。比起我爷爷那个时代,简直是飞跃!”
我独自在林间小路上走着,“发热”的大脑在飒飒秋风中冷静下来。该怎样描述与“老照片”接触之后这几年来的感受呢?
在新场,华西的子女与”CS孩子”合影时,召集人说:“华西的子女站一排,外宾们站一排,前排蹲下。”立即遭到反对,“CS孩子”用普通话加英语“抗议”说:“哪个是外宾?这里没有外宾,都是华西坝长大的娃娃!”这样,不管是黄头发、黑头发,还是白头发,大家自然而然混在一起,欢天喜地拍下了数张合影。
在一次聚餐后合影时,向素珍也“犯了同样的错误”。当她招呼:“中国朋友们站一排,加拿大朋友站一排。”所有加拿大人都在喊:“我们是成都人!我们是成都人!”
黄玛丽补充道:“我在成都生,成都长,中国的奶妈把我带大,又在CS读书,我怎么不是成都人?”
鲍勃病逝之前,不是也在念念不忘“回到中国”吗?
"CS孩子”一次又一次地讲述着:当年,我们举家离开中国,到了加拿大,反而很陌生了。一切重新开始,还受到种种歧视。之后近三十年,与中国断了联系。如今,我们看到一个全新的、富强的、繁荣的中国,一个对加拿大人非常友好的中国,怎能不兴高采烈?“回到中国”,简直就有一种回到自己故乡的甜美的感觉。
华西老人宋蜀芳,曾不止一次地带着加拿大朋友来到华西坝钟楼下,将他们先辈的骨灰撒在荷花池里。老人们表示:即使回不到故乡,骨灰也要让儿孙带回中国,永远聆听着钟声、鸟鸣和一代代学生奋进的足音。
1993年,喝中国奶妈的奶长大的文幼章病逝于加拿大。遵照文幼章的遗嘱,一年之后的清明时节,文忠志抱着父亲的骨灰盒,飞越大洋,回到中国,来到乐山。一个晓雾初开的清晨,在中国朋友申再望等人的陪同下,他们乘一条轮船,直抵大渡河河心,在汽笛的声声长鸣中,将文幼章骨灰撒向大渡河。翻滚的白浪将带着它,奔向长江和大海。
1967年6月,启真道病逝后,遵照他的遗嘱,家人将他的骨灰撒在太平洋中间的国际日期变更线那片海域。启真道生前说,太平洋紧连着加拿大和中国,我既属于加拿大,也属于中国。
2013年,受安德生的外孙女帕特的重托,向素珍给她带来一包中国的泥土。因为帕特的妈妈生于重庆,后来在华西加拿大学校上学。年迈的妈妈表示,能拥抱着自己出生地的泥土长眠,心灵会得到最大的满足。帕特捧着这包泥土说:“这就是我妈妈思念的泥土啊!能让妈妈捧着来自中国——她生命起源地的‘故土’,我非常高兴也非常激动。我想,当妈妈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将带着中国与加拿大的泥土结束生命的轮回,得到永生。”
帕特还表示,要把部分泥土分赠给妈妈的妹妹,并带些泥土,撒到外公外婆的墓地,纪念他们满怀上帝之爱,与中国人民一起分享爱的慷慨的一生。
我独自走远,坐在一根树桩上休息。回头望望,这条小路的源头,它越过大洋、大江,一直伸向一百一十五年前的华西坝。怀抱加拿大人骨灰的大地、大江和大洋,见证了一百多年植根于民间的深厚友谊。
返程之前,凯文建议,我们一起去看看他的爷爷——为华西医院内科做出杰出贡献,培养了曹钟梁、张光儒等著名教授,人称“最好”先生的杨济灵。
“最好”先生,除了曾用大嗓门呵退土匪,还有许多故事。他除了嗓门大,眼睛还特别尖!
他的学生冉瑞图教授说:“他带我们实习的时候,走进病房,一个护士与我们擦肩而过。他问我们:‘你们看没看见刚才过去的那位小姐的右眼Squint?’我们都说没看见。后来,我们去病房时发现果然如此。小组的同学都惊呆了:‘我们为什么没有看见?’他说:‘你们多锻炼就能看见。’我们走出去,站在石阶上,正好有一个病人被抬进来。他说:‘这是糖尿病昏迷。’我们都不相信,跑到急诊室去问,诊断确实是糖尿病昏迷。太神了!我们忙去问他,怎么看出来的。他说:‘太阳光不是很强吗?’大家点头。‘病人裤子被尿湿了,在阳光下发出晶体的反光,那病人不是患了糖尿病么?’‘最好’先生,真是有最好的眼力!”
我们走向“最好”先生的安息之地。
墓地在一片枫林之中。由于道路平展,视野开阔,没有一点压抑感。一路上的大小墓碑,被风雨擦拭得干干净净,在夕阳中闪烁着,既肃穆又亲切。
到了。凯文指着平躺在草地上的金属墓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中文繁体大字:
楊濟靈楊太
这块突出中文的墓碑,若晃眼一看,准会当成是一位名叫“楊濟靈”的中国人和他的太太在此安眠。
一向办事细致的向素珍觉得,就这样两手空空来看杨济灵先生,连一束花也没有准备,实在是遗憾。凯文憨厚地笑了笑说:“这得怪我,临时安排了这个‘节目’。不过,我爷爷的脾气,我晓得。我跟他说几句话,他保证高兴。”
于是,凯文就对着爷爷的墓碑说起来:“爷爷,今天‘老家’有人来看你了。他们在多伦多办了一个很棒的展览,好多加拿大人被感动得掉泪。当然,少不了你和奶奶的照片!‘最好’先生,大家都记得你!我跟他们带队的讲了,下回呀,要来看你,记到带一包成都的红海椒。其他啥子东西都不要,只要成都的红海椒!就像我过来看你,总是带一包红海椒。现在,大家都晓得了,你最好这一口!”
我们站成一排,听凯文说“成都红海椒”,双眼竟模糊起来。
人们说你就要离开村庄,
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此时,那首在华西坝唱了一百多年的加拿大民歌,在我心中响起——“最好”先生,我们将怀念你的微笑。
这时,有风吹过,整个墓地响起沙沙沙的声音。我想起了“灵息吹拂”四个字。在地下安息的魂灵,是否被唤醒了?
一片片的枫叶,在风中旋舞着,火焰般通红,向西飘去,那可是中国、成都、华西坝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