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华西后坝“野草”疯长

采访手记

受访者：马识途，当代中国著名作家，革命家。

李致，四川省文联荣誉主席，著名作家、出版家。

杨光曦，杨振华的儿子，西华大学教授。

2016年初，马老听说我要去多伦多采访云从龙的儿子云达乐，叮嘱儿子马健生发来一段录音，他说：

“谭楷，你见到云达乐一定要代我问好！他的父亲云从龙，过去做了许多帮助我们的工作，至今我仍然非常感谢他！”

一百零二岁的马老声音洪亮，口齿清楚。在欧文桑德的云达乐家中，我将录音反复三次放给云达乐听，他笑得嘴都合不上，连连说好。

1947年，马识途在成都领导创办地下报纸《XNCR》的时候，得到云从龙的极大支持。他在《在地下》一书中详述了这一段故事。

李致，曾是华西协中学生，因积极参加进步活动，耽误课程较多，受到校方处置，云从龙一直在暗中保护他，而李致却误会了云从龙，多年后，他才明白了云从龙的一番苦心。

2017年，住在华西医院病房里的百岁老人文宝瑛激动地对我说，1945年12月9日那次游行以及少城公园的集会时的文幼章“太棒了！他走在队伍最前头，我们经济系的同学就跟在他后头。他的出现，吸引了许多沿街观望的群众。他在少城公园的讲话更是气壮山河”。

2008年，文幼章的儿子文忠志、云从龙的儿子云达乐，一起去看望了马识途。这次相会被李致称为“盼望了六十年的相会”。

多次聆听马老、李老说华西坝，特别是协中那一段，印象深刻。遂想起一位加拿大朋友说的：“上帝也在帮助中国共产党！”

蒋介石勃然大怒：“娘希匹，这个华西协合中学的吴先忧是什么人？”因为当局在全国推行军训，规定高中生一律要束皮带、打绑腿，男生要剃光头。而成都的华西协合高级中学校居然掀起“护发运动”，一些男生拒不剃头。一追查，其总后台是校长吴先忧。吴校长曾公开表示：“硬性规定剃光头是搞形式主义，有损人格，我协中不宜提倡。”

虽然蒋介石对一个中学校长的特立独行气得牙痒痒，但又不便公开处理。这是1944年夏天，抗日战争胜利在望，但教会的经费越来越困难，最终停止了对协中的拨款，吴先忧只得举债办学。拖至1945年，做了七年校长的吴先忧终于被免职。

吴先忧是巴金读成都外语专科学校时的学长，巴金视其为师。他们都信奉无政府主义即安那其主义，崇敬克鲁泡特金。此主义在批判旧制度方面的确有进步意义。巴金的名著《家》中那位张惠如就是以吴先忧为原型塑造的。巴金在《我的几位先生》一文中写道：

我有三个先生，即母亲陈淑芬、轿夫老周、编辑吴先忧。母亲教给我“爱”，轿夫老周教给我“忠实”，朋友吴先忧教给我“自我牺牲”。

吴先忧不仅影响了巴金，也影响了协中的学生，使协中成为各种思想可以自由表达的广阔天地。

协中地处华西坝南端，称为“后坝”，相比以典雅幽静著称的“前坝”，显得野性、粗犷。特别是暑期放假后，大操场的野草疯长，又深又密，显示出令人惊讶的生命力。接了这儿的地气，这里的师生都有点“野”，与成都的其他中学大相径庭。办学以来，学校就有很浓厚的民主空气，竞选学生联合会主席，要举办辩论会，发表竞选演说，热闹如同竞选总统。三十多个“团契”，观点不同，墙报上可争可辩，真理越辩越明，极大地促进了学生的思辨能力。吴先忧的继任者杨立之，在处理《星火》壁报时干涉了同学的办报自由，后来，堂堂校长，向全校同学道歉三次，鞠躬三次。

该校于1908年由在成都的基督教英美会所属华英学堂、美以美会所属华美学堂、公谊会所属广益学堂联合创办，继有合德、明德加入。创办人为英国的陶维新、美国的毕启和加拿大的启尔德。学校初名“华西高等预备学堂”，1925年更名为“华西协合中学校”，1933年停办初中部只办高中部，1936年更名为“私立华西协合高级中学校”。开办最初六年，先后由英国人陶维新、罗成锦任校长，1914年之后，聘请杨少荃任校长。

杨少荃，字开甲，从照片上看，他一身戎装，指挥刀在握，还以为是替学校威镇地方恶棍的一尊“门神”。其实，他对做官毫无兴趣，虽置身于盆地，却是一名“睁眼看世界”的有识之士。他任校长长达二十四年，使华西协中成为川中名校。吴先忧接任后，正值抗战岁月，五大学汇集华西坝，许多名师来协中上课，让学生们受益终身。

国文老师罗玉君，是翻译司汤达《红与黑》以及乔治·桑作品的著名翻译家，据罗洛回忆：“玉君老师是一个具有浓厚的诗人气质的人，她能把炽热的感情与细腻的审美感结合在一起。听她讲课，就像听一位知心朋友在倾吐她对于文学的爱。”

教作文的陈翔鹤是20世纪30年代著名作家、学者。

还有，物理、化学、生物的实验，均在华西协合大学的实验室上课，其条件是其他中学校无法相比的。

还有，老舍、叶圣陶、谢冰莹等著名作家、学者来校做报告，华西协合大学博物馆馆长戴谦和来上物理课，天文学家李珩来讲天文知识，曾参加美国原子弹计划的生化学家蓝天鹤来教生物课，文幼章、云从龙上英语课，后来，马识途化名马谦和来校教英语……

从“五卅”到“反饥饿，反内战”，成都的各种游行示威活动中，协中的学生总是举大旗，当先锋。洋人管不到，当局喊头痛。但是，当日寇侵占独山，国民政府紧急召集“十万青年十万军”之时，协中竟有七十多人参军，奔赴前线。抗战胜利后，听说要打内战，一个个脱下军装，纷纷回到母校。

社会上称赞“华西协合中学是民主的摇篮”。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才告白天下，协中有以詹大风为书记的中共党支部，有数十名团员。而云从龙、文幼章、费尔朴、徐维理，几个洋人的家就是进步活动的安全场所，简直就是地下党校、团校！

这样的学校，为新中国培养了众多人才。据刘开政校友统计，曾就读于协中的著名人士有：

人民日报社社长胡绩伟，中国人民大学副校长谢韬，上海作家协会主席罗洛，重庆市人大常委会主任张文澄，中国记协常务书记王揖，《光明日报》总编张翼昌、副总编周隆滨，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李致，成都市副市长方家祥，西藏自治区农垦厅厅长格桑品康，作家兼出版家叶至诚，等等。

而早期于协中毕业继而成为“华大”医学院各科著名专家、教授的有：

杨振华、杜顺德、曾子耀、陶海鹏、岳松龄、连瑞华、谢成科、邓显昭、王宪楷、罗成仁、刘昌永、林代诚、罗自强、王模堂、刘臣恒、邱明等。

改革开放之后涌现的著名专家、教授有：

朱清时、曹泽毅、邱蔚六、邓尚平、肖路加、郎恩普、刘世沧、袁鸿江、郑志仁、杨华元、王问秋、洪元康等。

再如省市医学、教育界著名专家教授：张国辉、杜传礼、杜渊、魏伯良等。

据统计，从创校到成都解放前夕，有着野草般旺盛生命力的华西协中，培养高中生二千二百五十四人，连同高琦初中生三千五百一十一人，总共五千七百六十五人。我国著名口腔医学家邱蔚六院士称赞母校是“西学文化的先驱，体育健儿的摇篮，民主运动的基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协中更名为“成都市第十三中学”，继续培养出各类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