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八、寻找遥远的记忆

贝尔向中国朋友们展示了一件纪念品——半块铜圆。

那是在仁寿读书的时候，学校提倡勤工俭学，他和一位同学共同喂了一只小猪。开始，小猪食量不大，弄一些残汤剩水就可以应付过去。后来，小猪长到他们无力喂养的时候，便被他们牵到集市上卖掉。所得的一枚十文钱的铜圆，他俩都舍不得花，便将其锯成两半，各存一半，贝尔将其珍藏了七十五年。

七十五年过去了，"CS孩子”回到了仁寿抗战时的加拿大学校。许多老人已爬不上山坡，只能尽量走近一些，跟苍老得难以辨认的母校的房屋合个影。

文忠志的女儿玛丽，按照父亲的一张手绘地图，率先爬上山坡，对照着实景，拍下父亲当年读书时的教室、宿舍和活动场所。

陆瑛惠竟不要随行的年轻人搀扶，坚持爬上山坡，去寻找当年住过的宿舍。走在吱吱作响的楼板上，七十五年前的印象实在太模糊。伫立在一间空屋前，她突然觉得窗外的景物非常熟悉。哦，想起了，山坡下那座老院子曾经失火，她半夜看到了火花，叫醒了同学们，起来帮助老乡扑火。这正是她当年住过的宿舍，少女之梦翩跹的地方。

在昔日的校园，陆瑛惠随手摘下两片竹叶，用它做成一条精美的小船，摊在手心上，这种七十五年前中外小孩子都会做的“小手工”，竟然令陪同的中国的年轻人觉得开了眼界，连连叫好。

仁寿县城的老街，还有好几家卖芝麻糕的老店铺。仁寿芝麻糕，甜软细腻，入口化渣，满嘴喷香，是蜀中名小吃。那熟悉的香味，让”CS孩子”想起在抗战最艰苦的日子，吃一块“糕糕”都不容易。

2008年，云达乐去访问他父亲曾任教的仁寿一中，走过一家店铺，突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便情不自禁地喊起来：“糕糕，糕糕！”急忙掏钱去购买。说明原委之后，这让学校的老师感动了一把，当天，就买了几十盒芝麻糕相赠。

"CS孩子”回来了，“糕糕”可以随便吃，却有了对高糖高油脂的顾忌。尝一两小块，闻一闻香气，回味遥远而亲近的少年时光，也挺美好！

贝尔一来到成都，就提出要去看看荣县的高石梯。

我陪着他，从成都出发，越野车奔驰了近三个小时，大约十一点钟到达荣县。县文联余仕清主席和张远帅二人前来迎接，引导我们去看了育婴堂旧址和一座教堂。管理人员告诉我们，相关的老照片一张也找不到了，贝尔只能无奈地耸耸肩，笑笑说：“那有什么办法呢。”

午饭之后，车出了县城，上了一条盘山公路，九曲十八拐，终于到了高石梯林场大门。浅丘陵地中耸立着的山峰高石梯，海拔八百九十一米，拥有三千多亩的茂密森林。这里比荣县县城的气温低三度。

此时，是唐场长独守林场，他打开大门放行，林区路上铺满落叶，寂静得有些瘆人。

大概高石梯留给贝尔的印象太美好了，七十多年过去了，记忆还那么鲜活，那么令他神往。他说：“这一次冒险来中国，最重要的原因是想看看高石梯。”

在路上，贝尔就说过，高石梯山顶曾有一大片建筑物。有教堂、别墅、商店、游泳池，形成一座小小的场镇。这是四川境内传教士及外籍教职员工的避暑胜地之一。

“早上，是好听的鸟鸣声把我们唤醒的。画眉、柳莺、杜鹃，好多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窗前唱个不停。上午，我们在森林里摘蘑菇、编织花帽、做游戏、观看各种小动物；下午，我们游泳、打球、看书；晚上，我们看电影……真是美丽的童年时光。”

司机小心地将越野车开到林中公路尽头，林场的唐场长带我们去寻找历史遗址。

荒草杂树完全将断壁残垣淹没，甚至上坡的每一条小路都被封死。唐场长说，原来在林间公路旁的石壁上还刻有全景图，教堂和房屋样式都可以看清楚。

我们沿路找了一阵，石壁上除了厚厚的青苔和茂盛的蕨草，什么都没有看到。

空气带着薄荷味儿，令人兴奋。

走到新建的“高石梯”指路牌前，牌后草丛中隐隐能看见一条上山的小路，这就是当年通往成都的必经之路。被翻译小冶扶着的贝尔不知什么时候独自行走了，他正要往小路上走，被大家挡住了。

贝尔激动地说：“就是这里！就是这样的山路，我们从成都来这里过暑假，山路太陡，我是爸爸妈妈雇中国山民用背篓背上山来的。”

唐场长说：“‘文化大革命’中，山顶上所有的建筑物都被捣毁了。快五十年了，植被都长起来了，硬是连小路都封死了。即使我们能砍一条路走上山顶，也什么都看不到了。”

贝尔在“高石梯”指路牌前照了相，总算留下了一点念想。

上车后，贝尔明显感到疲惫。小冶说：“他不该去推磨！”

我才想起，中午吃豆花饭，贝尔亢奋无比，又说又笑，还跟服务员们合影。他一眼瞥见一座石磨，就像见到老朋友，立即走过去，硬是握住把手，要推磨。众人拗不过他，在服务员的帮助下，沉重的大磨子终于转动起来，一圈又一圈，他累得喘粗气了，也不肯松手，过了一把“推磨瘾”。上了饭桌，他擦着汗水说：“豆花、豆腐，还有毛豆腐，太好吃了！豆花，打牙祭才吃得上。一说起推豆花了，都喜欢到厨房去帮厨，就像过节一样高兴。”说话间，他用筷子将一大块豆花蘸上调料，送入口中。据我观察，这一餐午饭，他胃口大开，比吃任何宴席都满意。

可毕竟是九十三岁的人了，怎么能让他推磨呢？我真怪自己制止不力，太冒险了！

越野车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缓缓沿盘山路而下。我们都感到非常遗憾，贝尔的童年回忆，完全被荒草淹没了。

到了路口，贝尔向唐场长招招手，也向高石梯挥手做最后的告别。

九十三岁的贝尔，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