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受够了亡国之苦
书名:枫落华西坝作者名:谭楷本章字数:1804更新时间:2024-05-28 14:57:38
流求、小彭分别小心拉牢父母的衣角,来到天津法租界,小住了几日后再乘船到青岛,从青岛坐火车到济南。那时的济南,听说日军已兵临城下,一片兵荒马乱,从济南开往徐州的火车,每一趟都爆满。流求、小彭是由先上车的刘清扬伯母从窗口硬拖进车的,陈寅恪夫妇也是从车窗爬上车的。幸好天气阴沉,日寇飞机没有来轰炸,但为了给军用列车让路,火车一路走走停停。车上人挤人,前胸贴后背,无茶水供应,上厕所都寸步难移,加上老人咳嗽,婴儿啼哭,闷热的空气污浊到了极点,人人饱尝到难民的滋味。
到了长沙,草草安排好一家后,陈寅恪便到临时大学上课。但是,日寇飞机常来轰炸,长沙也在摇晃。当年11月、12月,上海、南京相继沦陷。1938年1月,长沙临时大学决定改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迁往昆明。陈寅恪一家不得不离开长沙,经桂林、梧州到香港。
因为唐筼素有心脏病,连续的旅途劳顿,病情加重,更难适应云贵高原的生活。陈寅恪便经越南海防,乘滇越线火车,只身前往云南蒙自,在西南联大文学院授课。
从1938年初开始,唐筼与三个女儿滞留香港。由于物价飞涨,陈寅恪从云南寄到香港的法币,能换成的港币越来越少。为了寻找租金低廉、方便生活的住所,两年之内,唐筼竟六次搬家,最后在九龙太子道一处名叫“洽庐”的出租屋住下。
陈寅恪在逃难之中,最为珍惜的是书籍。他习惯将读书心得、相关资料、对比勘校等内容,批注于书眉及行间空白处,待时机成熟,再整理成论著。1939年暑假,陈寅恪首次回香港探亲之后,从安南往蒙自途中,两只行李箱中的书籍被窃贼用砖头调包,遭到前所未有的重大损失,“廿年来所拟著述而未成之稿,悉在安南遗失”。如此重大打击,无异于夺命断魂!加之到了蒙自又染上疟疾,素来消化功能很差,再加之高原反应,陈寅恪几度被击倒在病床,但他又一次次顽强地挺了过来。
在漫长的迁徙之中,船车之上,灯光昏暗,陈寅恪仍以行李箱作案,手不释卷。眼疾在不知不觉中加重。
1939年初,牛津大学曾聘请陈寅恪担任汉学教授。8月间,陈寅恪准备乘法国轮船赴英,“二战”爆发,他不得不推迟一年赴英。1940年7月,陈寅恪由滇返港后,再也没有返回昆明。他在香港再次等待,准备赴英,英国方面却迟迟未将入境许可证和旅费寄来,而返回昆明的滇越线又中断了。这时,经老友许地山周旋,陈寅恪被聘为香港大学客座教授,每月有三百港币的薪水,由于陈寅恪和美延经常生病,医药费是一大笔支出,家用非常拮据。“洽庐”底层前面是一所私立幼儿园,条件很好,收费很高,美延常在园外眼巴巴地张望,看小朋友们做游戏玩得欢天喜地的,便羡慕不已。妈妈不得不告诉美延:“我们家没有钱交学费,上不了幼儿园。”
1941年12月8日早上,流求准备上学,还未下楼,就听见爆炸声震天动地。原来是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轰炸了离家很近的启德机场。随即,九龙和香港沦陷了。主要路口被铁丝网阻断,粮食奇缺,红薯皮都成了美味佳肴。
戒严的深夜,“洽庐”的住户们都听见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次日早上听说,离“洽庐”不远处,有一户人家,五个女儿全被日军强暴了。唐筼不由分说,抄起剪刀,一阵咔嚓声中,将流求的头发剪成短短的男童发型,并换上父亲的衬衣,装扮成男孩子。此前,唐筼含泪在一块浅色布上,写上家长及孩子姓名、出生年月日、亲友地址,缝在四岁的美延罩衫大襟上,为的是,若全家出逃时万一走散,有好心人能将美延收留送还。
回忆当年,陈流求说:“我才十二岁,就已经受够了亡国之苦!”
更危急的是,陈寅恪已被日伪盯上,不断有人上门来游说,日本人欲以高薪聘请他担任香港东亚学院院长,陈寅恪均卧床称病,予以拒绝。还有壮汉送来几袋面粉,体弱力单的唐筼,居然能连人带面粉推送出门。
经过一番精心准备,1942年5月4日,一家人混入逃难人群,乘船从香港经澳门逃到湛江,终于回到没有日本军靴践踏的中国土地。在那里,美延记忆最深的是“吃到了半年来的第一顿饱饭”。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如此动荡的岁月,在没有任何参考书籍的情况下,凭大脑中丰厚的积累,陈寅恪写下了两部可传之后世的不朽名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和《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对中国中古时期的宗教、种族、文化做了详尽研究。《剑桥中国史》在提到他时,给予了异乎寻常的褒奖:“解释这一时期政治和制度史的第二个大贡献,是伟大的中国史学家陈寅恪做出的,他提出的唐代制度大的观点,远比以往任何观点都扎实、严谨和令人信服。”
可以想见,写书,只会使左眼近视度数加深,视网膜的病变加速,悲剧一直躲在成功背后,伺机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