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苏木匠”怎样挑选木匠
书名:枫落华西坝作者名:谭楷本章字数:2760更新时间:2024-05-28 14:57:15
苏露松是“苏木匠”的孙女,她的住处离云从龙家不远,听说我想了解华西坝的事,便开着车来了。
她穿一身牛仔服,浓密的头发往后一梳,绾成一个结,显得干练、利落。她的父亲苏威廉,长期任华西协合大学会计室主任。苏露松说,关于父亲的办公室,她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我问她:“关于中国,你还记得些什么?”
她说:“能记得的是,1951年,两岁时,去报考幼儿园。老师问:‘你晓不晓得中国人民的敌人是哪个?’我将小拳头一挥:‘美帝!’老师大笑,遂批准我入学。”
我问:“你在幼儿园学唱过哪些儿歌?”
她笑着说:“好多儿歌都忘记了。只记得一首‘儿歌’: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
我还来不及惊讶,云达乐加入进来,跟着齐唱:“中国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帝野心狼!”
唱罢这首“儿歌”,我们相视哈哈大笑。
我问苏露松,知不知道爷爷“苏木匠”在华西坝修房子的故事。她说1952年她和家人就离开了中国……她突然想起一个人,说道:“赖!找赖,他住我们家,他知道一些故事。”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赖叔叔,华西坝著名的摄影师赖云章。
赖叔叔的哥哥赖祥福善做中西餐,在“苏木匠”家任厨师多年,赖云章也跟随哥哥,住在“苏木匠”家里。
8月14日下午,我敲响了华西坝高知楼里赖叔叔家的门。年过八旬的赖叔叔,说起“苏木匠”父子的故事,滔滔不绝。
1910年华西协合大学成立之后,加拿大传教士李克忠和叶溶清主持了几大建筑的修建。“苏木匠“1908年踏上中国土地,在自贡、乐山等地主持修建医院和教堂,积累了丰富的经验。1925年,“苏木匠”接任总工程师时,华西正处于建设的高潮期,他孜孜不倦地在华西工作了二十五年。
时间一久远,记忆就模糊,加之李克忠与叶溶清离开华西之后再也没有回来,所以,一说到华西老建筑,老成都人都异口同声地说:“是‘苏木匠’修的!”我认为,此话也不错。可以将“苏木匠”理解为率领一批又一批中国工匠,以及将荣杜易的图纸变成大地上的建筑物的所有洋“掌墨师”。
赖云章说:“华西的老建筑,经历百年风雨,门窗依然是好的,让我想起‘苏木匠’是如何挑选和管理中国工匠的。
“听说洋人在盖大房子,工钱高得多,给现大洋,常有来自全川各地的木匠前来应聘。
“这个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竟然会说成都话:‘各位老板,请排个队。对,站成一排也要得。把家什都摆出来,放在你们面前。斧子、刨子、钉锤、钻子、锯子……对,还有墨斗,全摆开了。’
“木匠们嘻嘻笑起来,哪个老板选木匠是这样挑选的。这个洋人太奇怪了!
“苏继贤根本不看木匠面孔,只看木匠们的工具。这几十个木匠,有师徒,有父子,也有‘独立大队’,个个信心满满。苏继贤弯下腰来,眼光比老雕还厉害,不时拿起一把锯,看看锯齿;又拿起一把斧子,看看锋刃。走了一圈,竟然只有两个木匠被挑出来,其中一位一脸稚气,惶恐不安地指着一老者说:‘他是我的师父,你咋个不挑他,挑我?’
“木匠们乱哄哄闹起来:‘哪有像你这样请师傅的哟?你这个洋人,懂个狗屁!’
“苏继贤微笑着,扫视了一下众师傅说:‘对不起,各位老板。我想,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对不对?’
“木匠们大多没读过书,洋人说的这话,听起来似懂非懂,一时愣住了。
“苏继贤继续讲:‘这句话就是说,你要把活路做得漂亮,必须要有好的工具。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你们的老祖宗说的。铁匠说,打铁还要砧墩硬。木匠呢,先看你手头的家什。锯个木头,锯齿缺缺牙牙的,锯片都生锈了,两三锯子下去就能锯好的,你锯十几下都锯不下来,咋个行呢?我挑出来的这两个师傅,首先是他们的工具好!不信,你们可以比比看。’
“那个老师傅,才注意到自己的锯片上有了锈斑,脸腾地红了。
“这第一关,就刷掉一大半。苏继贤表示,欢迎大家把工具拾掇好了,再来报考。”
第一轮录取的木匠,还得经过第二轮考试:四个工时做一扇门或窗,超时的淘汰,提前做完也要淘汰。苏继贤说:“做慢了,说明你不熟练;做快了,说明你有的细节没有做到位。”
正式上班了,苏继贤查得更严。先不看你做的活路漂不漂亮。他要摇一摇马凳,看是不是站得稳扎。若马凳“活摇活甩”,或稍有移动,立即叫停:“马凳都在走路,你做活路咋个做的?”
四川话中有个词叫“夹磨”,很适合用来描绘苏继贤如何要求建筑队伍。他手下的师傅,无论老幼,个个备受“夹磨”,都在议论:“这个洋鬼子太厉害了!眼睛就是尺子,一看一个准。服了!”
苏继贤深知,建一所大学,购地,不容易;筹款,不容易;有了地有了钱,修出让五个差会满意的房子,不容易;要让中国人满意,更加不容易!
风里雨里,他不知疲劳,天天泡在工地上。中国领班叫他”Small先生”,师傅们叫他“撕帽儿先生”,背地里却叫他“苏木匠”。被他听见了,便问道:“你们叫我啥子名字?”木匠师傅紧张得结巴了:“我没、没,没叫你‘苏木匠’。”
苏继贤哈哈大笑:“你们叫我‘苏木匠’好了,我就是‘苏木匠’。木匠好呀,耶稣的父亲就是木匠,一位非常了不起的木匠!我信奉耶稣,也想当个好木匠。要不是管着这一大摊子事,我天天跟你们一块儿干木匠活。”
别看苏木匠对活路要求严格,歇气的时候,跟大家一起喝大碗茶,聊天,学说四川话,笑声不断,完全换了一副面孔。
有两个师傅在钟楼下守材料,一直非常尽职。一天半夜听到响声,发现自己晾的衣服被偷走了。他俩沉住气,轻手轻脚追去。那时,钟楼南边还是一片片麦田,循着窸窸窣窣的翻动声,他俩一直追到生物系教授丁克生家的院墙,才不见响动。两个师傅便认定是丁克生家养奶牛的师傅偷了衣服,便翻墙而入,摸到牛棚,果然看到自己的衣服挂在绳子上。二人不容分说,将养牛师傅痛打一顿,抱着衣服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两个师傅一看,从牛棚抱回来的衣服竟不是自己的。看来是错怪了人,还把人家打得不轻。正手足无措时,“苏木匠”来了。
两个师傅吓得心怦怦乱跳,不知一贯“治军严厉”的“苏木匠”会如何发落。
“苏木匠”说:“一大早,丁克生教授就找上门来了,说你俩打了人。有这个事吧?”两位师傅连忙认错,预感那个挨了冤枉打的人,不知道要求赔好多医药费。
“苏木匠”说:“我去看了你们打伤的师傅,替你们道了歉。你俩备点礼物,去看看人家,也要道个歉。丁教授已经把他弄到医院,验过伤,敷过药了。”
两位师傅如释重负。后来,两位师傅常对人讲:“我们闯了大祸,‘苏木匠’帮我们揩屁股。真把我们当朋友!”
除了修华西坝的建筑,驻北较场的军队还特别请“苏木匠”去,帮他们修建中西合璧的楼房。经“苏木匠”“夹磨”过的木匠,声名远播,工钱挣得多,到了务工市场,不时冒出几个英语单词,还能说“苏木匠——就是密司脱撕帽儿”如何如何,很能唬人。
苏露松,记不得祖父修房子的那些业绩和故事,却记得总有中国木匠把自家园子的水果蔬菜一背篓一背篓背来,家里总有吃不完的柑橘、蜜桃、酥梨和新鲜蔬菜。她小时候常想:是祖父修的房子上,结出了甜美的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