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文学之创新与复古(3)
书名:西南联大文学课作者名:朱自清 等本章字数:2975更新时间:2024-05-30 14:12:47
梵赞及其他俗文学,有《开元皇帝赞》、《太子赞》、《董永行孝赞》、《季布骂阵》等。《开元皇帝赞》为说玄宗之御注《孝经》,《太子赞》为说佛为太子时故事,《季布骂阵》为七言赞之始,《好住娘》与《辞娘赞》皆和声赞。又有长短句如《十恩德》为词之一种,又有《五更转》《十二时》,前者南朝梁代即已有之,均七言整齐句,篇幅不长。此外,又有散文卷子《晏子赋》《燕子赋》《开元歌》《茶酒论》等,亦传说于街头者也。
俗讲俗文学对后世文体之影响有:① 俗讲本子至北宋而变为话本,又演成词话、平话、弹词;② 七言赞为元白“新乐府”之来源;③ 和声赞与当时《竹枝》有关;④《五更转》《十二时》演为后世词调俗曲;⑤《茶酒论》演为后世“合生话本”;⑥“老少问答”影响中晚唐诗体裁甚大,如卢仝《萧氏二三子赠答》是民间风格为诗人所借用者,香山亦有《池鹤》八绝句,晚唐皮、陆集中此体益多矣。
(三)曲子词
今说“词”,实不甚通。从其调说为“曲子”,就其本身说为“曲子词”,现分三节述之于下。(1) 关于词的起源诸旧说词谱南宋以来逐渐亡佚,北宋慢词诸谱宋末元初亦已漫灭,为曲之势力所扫荡,故对词发生之推测颇有异说:① 以为六朝时即有之,杨升庵《词品》主此说,如梁武帝《江南弄》、僧法云《三洲歌》、隋炀帝《朝眠曲》是也。毛西河《词话》亦主此说,谓鲍明远《梅花落》、简文帝《春情》皆可为例。徐釚《词苑丛谈》亦举《江南弄》及沈约《六忆诗》为证。此派推测最靠不住,盖词发源于胡乐之后,而前此诸作与胡乐渺不相涉也。② 以为出自唐人绝句,主此说者有王灼《碧鸡漫志》、朱熹《语类》、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九、沈括《梦溪笔谈》、方成培《香研居词麈》、徐养源《律吕臆说》、宋翔凤《乐府余编》等。自南宋以来即有人如此主张,盖南宋时唐代大曲蜕变之小令,曲子已亡,故王灼以为可于绝句中求其痕迹,朱子则以为词句长短肇自曲子中之泛声,如南唐中主作《摊破浣溪沙》,于《浣溪沙》本词外在上、下阕各填三字以实泛声云云,此说惜不能以一人概全耳。沈括以为词发生于和声,与朱子说法相近。胡仔与王灼说相同,举《瑞鹧鸪》《渭城曲》为例,其由七言变来甚为明显。③ 近人胡适作《词的起源》,为近代关于词源问题态度较严整者,以为自白、刘诸作而下,迄温词以前之一段时期,词仅六七调而已,颇近绝句类型,而飞卿新创之调,只十六调传于今,故知中晚唐之间出现各词,实发源于绝句。(2). 关于词的起源的新推测凡探求一切文学之起源有二原则可循:其一,凡文体发展自音乐出来的,探源时当自音乐入手;其二,凡文体成功一新形式时,颇难观其本来面目,吾人探源时必追寻其未完整时之旧面目而得结论,因知文体之起是多元而非单纯的。今吾人将唐到五代之词整个分析,观其不同而求其源,约可分为四类:① 本身为五七言诗,如《回波乐》《踏歌辞》《舞马辞》皆六言也;《阿那曲》本为仄声七绝,《柳枝》与《清平调》三章全为七绝;《谪仙怨》为六言双叠;《浪淘沙》《抛球乐》亦皆七言。此一批词时代较早,远至高宗、武后、玄宗之时,晚则不过于元和、长庆年代。此为早期五、六、七言诗之入乐而变为词者也。② 将五、六、七言诗略事破体,如《调笑》《渔父》《章台柳》《忆江南》诸调是也。③ 敦煌抄本有《云谣杂曲子》,分置巴黎、伦敦二处,朱疆村去其重合而得三十首,持以与温词合读,可发见词调名目增多,又同一调名而字数、格式各有不同,此中自有因缘在焉。④ 疑伪之作,如玄宗《好时光》,李白《桂殿秋》《清平乐》《菩萨蛮》《忆秦娥》,吕岩《水龙吟》《沁园春》,以上数调皆超出中唐到晚唐时代一般形式之外。《桂殿秋》,刘禹锡之后易名为《潇湘神》,不应为太白时所有;《菩萨蛮》则太白时尚未入中国,《忆秦娥》为双叠,其事甚晚,绝不能出于开元、天宝之间,《沁园春》《水龙吟》发生于宋代,吕作当为神仙家所托言。(3). 由近人眼中所见词体的形成对于词之文体,首先须有音乐之概念。大曲乐谱皆相连成套者也,余外有若干小曲与之平行发展,不全有套数。将唐宋人乐府调统计,知有若干有调无词之曲名。飞卿前流行小曲有廿一调,吾人可泛名之曰杂曲子,后来一部分杂曲子成为大曲之一遍,据材料统计,原为杂曲、后入大曲而有独立性者凡八调,如《抛球乐》《忆江南》等是也;一部分始终未入大曲者如《踏歌词》《花非花》《怨回纥》等是,皆独立发展者也。其雅正者为文人所利用,因得传于后世;非雅正者但流行于教坊,不登大雅之堂,遂随时代以湮没。唐开元、天宝间,大曲正式成立,多采文人已成之绝句配乐,为大曲作词者盖寡;另一方面则有文人为杂曲子填词,当时人惯作五、六、七言诗,故适于五、六、七之调则为之填词,而不适合者则任其流行于民间,故有曲而无词。后大曲发生摘遍之习气,故一部分词名乃出自大曲之摘遍中,崔令钦《教坊记》记大曲之名三百余,今而仍为词调者凡七十余,故词调之发生若干种类,一面与大曲发生有关,另一面为民间流行之小曲衍而为词者,其数凡七八十云。此转变在元和、长庆间。然白、刘当时何以只填数调而止,盖与文人身份问题有关,不屑为歌伎填词耳。迨飞卿出,始大胆流连教坊,不顾身份,遂有若干新调之增加,实则为大胆利用民间小曲而制新词者也。此一现象之形成,不在词调之转变,而在文人身份之转变。
敦煌材料可供词发源问题之参考者凡三种:①《云谣集杂曲子》;②《舞谱》;③《曲谱》。在《云谣集杂曲子》未出现以前,人读唐五代词有一问题不得解决,即杜牧之《八六子》,钟辐子《卜算子慢》,二人皆晚唐人,形式为长调,内容为记事,似与词之由小令逐渐向长调发展之规律不合。及上书一出,总全书凡十三调,极似杜、钟之作,启示吾人在唐五代时之词体,除小令外实另有一种小曲子自成一格,兹举《云谣集》中《凤归云》为例,词云:“征夫数载,远寄他邦,去便无消息,累换星霜,月下愁听砧杵,拟塞雁成行。张眠鸾帐,枉劳梦魂夜夜飞扬。想君薄幸,更不思量。谁为传书,以表衷肠?倚牖无言,垂血泪,暗祝三光,万般无奈处,一炉香尽,又更添香。”此词不如小令精练,又不如长调之周转,当为长调早期之形式也。十三调中,有与今调相同者,唯形式则有异同,如《倾杯乐》《破阵子》《拜新月》等是,有见于大曲者,有不见于大曲者,其与词调又有异处,如《倾杯乐》柳词凡七种格式,与《云谣集》者又各不同。故温词、柳词之来源背景均可于此无文字之史料中推测得之。此类民间流行曲子,自飞卿出而有第一度之发展,耆卿出而有第二度之发展。
《舞谱》为刘半农所题名,载《敦煌掇琐》第一集,凡六调,即《浣溪沙》《遐方怨》《南方子》《南乡子》《凤归云》《双燕子》是也,一调不止一曲,当为当时舞谱。朱子《语类》云:“唐人俗舞,谓之打令。余幼时闻父老言,诸老犹及见其王父辈舞俗,舞有歌词,人误以为瓦窑。”持与《舞谱》对勘,颇能相符。故知小令与杂曲或摘遍无关,唯小令之“令”字今犹不得甚解,疑为小乐器。唐代宴会,例有妓女作乐侑酒,妓从而歌之,以酒令为节奏,酒令中有谐音令,说令者曰起令,应者曰接令,如“远望渔舟不过尺八”接曰“凭栏一吐便已空喉”。尺八即箫,空喉谐为“箜篌”,后渐衍为歌词之令,打令时歌伎必为歌之,不必太长,今日本犹存此风。飞卿诸词皆酒筵间所适用者也,故为小令。五代以来,最初失传者为舞,次为曲子,北宋而小令舞亡,南宋而曲子亡,故朱子时人不得解焉。愚以为舞亡殆与棹椅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