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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车室(6)

候车室(6)

书名:在别处作者名:袁凌本章字数:2363更新时间:2024-05-25 18:38:16

大舅一直喜欢出门贩小货,另两个舅舅说他有两升燕麦也要出趟门。但我觉得他没有坐过火车,那堆扫帚的体积也太大,挤不上停车时间短促的火车。到我的表兄弟这辈,才成批地出门过山西。春节回家的时候,他们坐南下的火车经过襄樊,在那里倒车,晚点的时候要在广场上过夜。大舅家的燕仔又落进了骗局。

当时燕仔枕着自己的旅行包打盹儿,等买票的两个伙计回来。那些年下矿的人回家,包都是鼓鼓的,多少都有些外头买的东西,最多的是收录机,燕仔的背包里就有一个,垫在几件新衣物的上面,轮廓看得出来。安运司有了候车室之后,开了一个收录机专柜,放着各种各样大小的银白色外壳的收录机,带着彩灯,有的还像过喜会扎着花,整天旋转地响着,循环地播着歌曲。有的民工为了安全起见,到了这里再去一趟厕所,从身上什么地方掏出钱来采购,大致可以保证平安带回家。燕仔是初次出门,没有按捺住兴奋,在襄樊火车站的专柜买下了一部,压在头底下,他已经在想在山村的家里放录音机听了。这比原来那台个头差不多的收音机可强得多,简直就是不能比的两回事。

他止不住站起来,想提着包在人堆中走一走。他刚站起来就有一个人慌慌张张地从他身边过去,和他撞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走了,燕仔感觉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心在胸膛里往上提,连忙看自己的包,还有身上丢了什么东西,一看都还在,松了口气,才发现地上还是多了一个包,是那个人慌张丢的,一个黑色的猪皮包,背上是拉链,肚子上还带着几个圆钮,像是模仿猪奶头的那种,以往是下乡的干部提的。这个包莫名地出现在燕仔眼下的世界里,让他熟悉又陌生,不敢去打开,但又移不开眼睛。他刚刚坐下,肩上被人拍了一下。

那人听口音是个四川人,说刚才那人丢包他也看见了,估计是小偷,忙着逃跑掉了,也不会回来找,不如我们打开包看一下吧。燕仔看着他打开了包,里面是几个纸包,打开其中一个,一下子眼睛都花了,包里是一叠子人民币,十元一张的,摞得整整齐齐。燕仔的心里本来充满了音乐,像是心里有个小喇叭,脑袋有些嗡嗡响,听不见外面的声音了。那人看看四周,提议说,既然不知是哪儿来的钱,那人也不会回来,不如两人分掉。但是怕那人万一回来找,不如这样,你提着这包钱,找个地方躲起来,藏半个钟头。我在这里等着,替你看包,他没见过我,要是回来找,我就说你已经走了。他本来是小偷,找不着人自然也不敢久留。等你带着包回来,我们再平分钱如何。

燕仔想不出什么来,就照他说的做了,提着包转了两个弯,到厕所附近的一个墙角躲起来。手里沉沉的,也不敢打开来看,看着手腕上新买的电子表,担心走得不准,心急火燎地过了半个钟头,回到原来的地方,一看是两个一块坐车的伙伴,埋怨他们死到哪儿去了,都要上火车了。问他们见到那个人没有,伙伴都茫然说没见着,说你的包呢,怎么变成这个小猪皮包了。燕仔心里有点空,弄不清怎么回事,也许那个人不放心,又去找自己了。好在有装钱的包在手,略微解释两句,坐下来打开来看,拿出之前见过的那叠,伙伴的眼也花了,抢过去一捻,露出下面的票子,忽然说哈了,燕仔你上当了。除了第一张十块,下面都是裁齐了的报纸。赶忙拆开其他的几叠,连面上的一张十块都没有了,纯粹就是白纸摞子。

燕仔用一个旅行包的衣服、年货和一个收录机换了十块钱和一叠白纸,成了山村里的一个传说。我知道亲人们都要经过那个车站。那似乎是一个灯光黑暗的地方,有着我看不透的阴影,却也不只是畏惧,有些不会变得清楚的想象,似带来抚慰。大一那年,我和五叔家的女娃子在她家卧房里,看到墙上挂的一个帽子,秀气的帽檐、圆圆的帽顶,款式莫名地和爸爸戴的不一样,女娃子说这是女式帽子,爸爸买给她的。五叔在山西打工,回来时在襄樊火车站给女娃子买了这顶帽子。我让女娃子把帽子戴给我看,她有些害羞,略略地戴了一下,说有点小,马上放下了。那一试戴的短促情景,却留在我心里。

女娃子就是堂妹的名字,然而她从来不喜欢。她有一个文雅得多的大名,叫袁汝丽,但也许是太文气了,没有人叫,我想到这名字是不是五叔自己起的,五叔是个木匠,给自家刷了白粉墙,翻修了一个漂亮的瓦屋顶。那几年五叔总不在屋里,在襄樊火车站买东西的时候,不知道女娃子的头型和身个长大了。女娃子腰身长了,似乎有点超出我想象,肩背莫名削瘦,在光线不足的屋子里,眼睛莫名闪亮,胸前微微尖锐的突起,不时触及了我心里什么地方,引起含有歉疚的颤动。

往后女娃子出嫁,随着丈夫在山西包矿,因为被查封欠了债,多年在矿上过年不回来。老屋的粉墙褪了色,附近又起了房屋,卧房中光线更欠了。那顶挂在墙上的帽子,买回来就小了,不知是否有过再戴的机会。

我每次回来,走到安康汽车站,开始遇到八仙的人,心里莫名忐忑。多年前那幅地图上隐藏的疑问,突然摆在了面前,我是该回县,还是绕那个大弯,经过岚皋城上八仙?哪条是我更原本的路呢?

大学毕业两年后的那个春天,我和妻子从安康上八仙,走到了岚皋,往上道路塌方,要在岚皋住一晚。赵玲成为我妻子是不久前的事,我们还没来得及一起住过宾馆,因此不知道标准间的价格。问了汽车站附近的宾馆,觉得这个从来不熟悉的价格太贵了,八十元。我的工资是三百五十元左右,赵玲是一百七十元。以前上学的年代,我们每次路过安康,是住不带卫生间的三四人间之类。我们选了一个不带卫生间的三人间,包下来三张床,价格低二十块。赵玲说,只要床被干净就行。房间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三张床,蒙着同种颜色的床罩,显得我们似乎非常富有。她有个大学同学叫李涛,是这个县城的人,我知道李涛在上学期间生病灌肠,赵玲和同学们轮流照料的事。她过来看我们,说你们这是蜜月旅行啊。赵玲就红了脸。到了房间,李涛说你们怎么要了三人间。我说三人间宽敞,是一样的。这时才感到这事什么地方不对似的,有点不好意思,但又觉得没什么。李涛就没有再说。我们分别坐在那三张盖着床罩的床上,聊了一会儿天,出去吃了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