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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车室(3)

候车室(3)

书名:在别处作者名:袁凌本章字数:2462更新时间:2024-05-25 18:38:14

没有料到,严峻的记忆来自候车室之外。第一年寒假收假,大雪封住秦岭,我提前一天到安康买票,售票厅的人头让我又想起了县城的候车室,这里虽然叫作厅,其实也就是一间大房子,比县城的候车室大上两倍,却容纳不下全地区的出门人,人一直在广场上排成了扭曲的长队,最后收成几束,进入挤爆的大厅。人群太挤,广场上也感觉不出寒冷。等我终于排到了售票厅里,还没有进入近乎象征着购票保障的单行铁栏,在售票窗口出现了拥挤,似乎人们突然发现只剩了一张票,立刻拥挤起来。这时我看见几个警察蹲踞在铁栏上,手里拿着类似短棒的东西,后来我想大约是警棍,但当时感觉起来更像是类似洗衣棒的棒子,向着忽然骚动起来的人群头顶打下去。我心中强烈地震动了一下,似乎售票厅里马上会一片骚乱,浪头会扑灭那几个蹲在高处的警察,与其说我是为人群不平,不如说是担心他们。但是情形相反,涌动的人头顺从地被几根棒子打下去了,像是在一个正常孩子身上突然发作的羊角风被大人强力压下去,人群继续安静地买票,刚才的骚动无影无踪了。

我得以继续排队接近售票口,心里却想到,要是刚才我在那群人里,棒子是否也会落到我的身上,虽然我是一个大学生,看起来不是扰乱秩序之辈。刚才那股涌动起来的人头里面有些什么人,或许并不只是背上扛着蛇皮袋铺盖卷的民工。但他们此时也全归于无声。我排到了窗口,警察们继续蹲在我头顶监督着,这时看起来是最可靠的保护者。我注意着自己的举止最合乎规矩,掏出学生证,让他们在心里肯定地说:嗯,这是一个大学生,他不会做任何不规矩的事。

但第二年暑假,我仍旧领略了人生中初次严重的屈辱。我在城中心汽车站搭三轮车,刚站到路边,被强行拉上了一辆车,看到这辆车上只有我一个人,相邻的一辆车上已经有三个,于是心意一动,下车到三人的那辆上。这引起了先前车主的愤怒,立刻来拉我下车,虽然被第二辆车的车主挡住了,他还是站在车头蛮横地骂着“碎㞞,你下来,我捶死你”之类的话,总之是安康口音的骂人话中最毒的那种。高中三年中,我一听到这种骂声就头皮发麻,现在他一边把安康话中所有最恶毒的话都扔了出来,一边又往车上扑,要来打我,被第二辆车的车主挡开,他就把嘴里嚼了半截的甘蔗扔过来,甘蔗和碎渣子扔到了我的脸上,我似乎像被定住了一样,一声不响,心里的惊涛骇浪像售票窗口的人群,瞬间涌起又凝固,就是无法迈出跳下车和他拼命的那步,其间只隔着一条线,却永远也迈不出去。我的脸像安康郊外随常可见的石炭窑子,烧得要燃起来,却终究在心里闷熄了。这就像是一个比死亡还要残忍的过程,只有这辆三轮的车主是唯一的保护者。总算开车走了,车主开着车转头对我说:“刚才要不是我挡住,你今天就着了。”又说:“往后上了谁的车,不要随便下。”我心里这会儿愿意相信他说的话,虽然我上那辆车差不多是被强拉的。刚才的灾祸,不管如何是过去了。

但是车走到火车站广场斜坡的脚下,有两个人却下车走了,他们并不是到火车站。三轮车轰轰地又把我拉了半截,到了平时停车的地方,我掏出三块钱车费,车主并不接,看着我说:“刚才这趟上坡只拉了你一个人,你要多给五块钱。”我说车上还有一个人啊,车主却说:“他是跟车的。”那人也看着我,他虽然是外县人的面貌,却不出声。他脚下还放了一个黑色编织袋,但并没有提袋子下车的意思。我才明白他是车主专门找的外县人,平时就坐在车上招徕生意的。我问能不能少点,车主短促地说不行。我掏出八块钱给他,下了车,一个人爬着斜坡,脚步无比沉重,像是走不上去。心里充满了被骗和自责的难堪,似乎刚才的多付钱,比上车时的情形更屈辱。脸却再也烧不起来,只剩下完全的灰暗的沉重,像是人生中所有的自尊被从此摧毁了。

火车站是个比汽车站严肃得多的地点,这是我不断加深的认识。汽车可以留下来等人,人也可以爬到它的顶上去绑东西,它随时都可以停下来。火车却是一种不等人的东西,我从来都不能想象它在途中刹车,小学课本上学到的火车刹车的情节都和人命及英雄行为联系在一起,是一种让人无比崇敬又胆战心惊的事。但最严厉之处仍旧在站上,在检票口,比起进站,出站的时刻更严峻。

有一次在重庆菜园坝,送完人我有些心慌,因为站台票一时找不到了,担心自己出不去而被扣起来。出站时候被查扣,是火车站带来的另一重畏惧,自从进站上车,一次次地被查票,在车上还可以罚款补票,只要不是罪犯或者带有危险品,都有弥补和含混过去的机会。出站这次却似乎是性命攸关的。整趟路线都走完了,还有什么补救的余地?拿什么证明你的动机?面对查票的出口,像是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无所有。没有票证,就是罪犯。我曾见过在出站口被扣下来的人,他们似乎还在跟穿制服的人交涉,但我不敢去想等待他们的后果是什么,从此定将完全不同。

站在菜园坝的铁轨中间,我想到如何逃出这个车站,从里侧的陡坡爬上去,坡顶就是两个路口的马路。但这根本不可能,边坡覆盖了光滑的水泥,顶上垂下来几条植物细弱的蔓须,只能供一只蚂蚁,或者顶多一只松鼠攀缘。铁路外边是江,还有围墙,江岸只有极狭窄的缝隙,根本不可能往那个方向去想。我听过有些人说的,顺着铁轨一直往前走,不要泄气,不被铁轨的长度吓倒,最终是能走出去的。可是那样也很危险,有人站在铁轨尽头检查,那时又怎么说呢?比在这里的时候更加无助。那意味着加入另一群人,决心逃脱,再也不会有人相信,你是丢了票。轨道两旁延伸的围墙,有些连接处比较矮,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似乎可以攀爬出去。西安火车站的进口跟这儿特别像,轨道在一个凹槽里穿行,冗长得像没有到达的时候,两边是高出围墙的土垣,似乎围墙不过是向上攀越的借力。可是那样的情形,里面实在含有一种惊心的决绝,我从来没有让自己走到那一步的关口,似乎宁肯束手就擒。

幸好,我的手指在裤兜底部触到了站台票。那些年中丢票的恐惧,一次也没有成为现实,却保留在我头皮下的某个地方,只能缓慢地消逝,直到被在安检口查身份证代替。我发现,我总是那个容易从人流中被挑出来的人,还好我的信息里暂时没有犯罪记录。但或许有了呢?一次不经意的聚会,打了某个电话。怎么知道哪一刻,是不是暗中丢了身世清白的凭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