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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车室(2)

候车室(2)

书名:在别处作者名:袁凌本章字数:2294更新时间:2024-05-25 18:38:13

我并不情愿,此前她在院子里的水龙头下替我洗衣服,已经使我有些难为情,那个院子正对着女生宿舍的后窗。为了拆洗被褥,她似乎还去找了伙房借东西,洗衣台人来人往,我所有的同学都会看见。那时候,有个母亲来看望似乎总有点损失面子,把自己不容易长大着的年龄往后推了几岁,何况母亲来自乡下,连县城都不是。这也是她要去看火车的原因。我也没有看见过火车,虽然在城里偶尔能听见汉江对面的汽笛,拉长的尾子到这里还剩下一点。母亲的提议使我的好奇心减弱,但她微笑着,似乎很坚持,我很少在母亲脸上看到这种神情。

我们走上了去火车站的路。从兴安门出城经过汉江大桥,顺着去西安的公路,一直走到一处大斜坡下面。我穿着布鞋,不适合这种水泥路,脚趾有些酸了。这是父母没给我买球鞋的结果。他们只知道布鞋或者解放鞋,父亲认为穿球鞋就是为了踢足球,实际上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是他不赞成的运动。我想买的其实是网球鞋,这更说不出理由,学校里根本没有网球。

斜坡上头似乎有些建筑,有些人往上走。母亲说,是这上面吧。我却坚决认为不是。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坚决地认为不是。我也许看起来并没有生气,只是有一点严肃,母亲却带有一丝微笑,这微笑显示出母亲知道我的心理,我感受到了这一点就更严肃。我的理由是火车站会建在江边,铁路从坡上往下走,离江岸越来越近,等到距离消失就是火车站了。没有把车站建在高坡的道理。我的这个理由不知从何而来,但在当时却似乎有确凿的根据,我带着母亲往前走,一直走了好几个路口,母亲似乎认同着我的定论。看到了坡上植物缺口处的铁路,甚至驶过的火车,铁路似乎确实离江边越来越近,其间母亲似乎也提过一两次小小的质疑,我自顾往前走,她也就跟着我。但我忽然明白没有希望了,火车站不在前方。

脚酸变成了崴痛,我停了下来,我想到母亲的脚同我一样,她也穿着布鞋。这个想法更让我生气。我知道自己真的生气了。并不是为着洗衣服,穿布鞋,或者刚才的错误,只是这相同让我生气。母亲仍旧温和地笑着,看着我,虽然以往她并不是个一直沉默的人。我知道我没法发出火来。我们又往回走,一直走过了汉江,到学校时双脚已失掉了知觉。

以后想起来,那天我们走了二十里地,却没有走到火车站。但在一处山坡缺口下,我们看到过桥梁上的火车。在几株植物的掩映下,火车一截截的身体奔驰而过,看上去是严肃的铁灰色。在看不见的地段,火车发出的鸣叫像是动物,却又不是任何一种家养的牲口。这是我和母亲第一次看到火车。这大约也是她微笑的原因。母亲那一辈人中,没有人看到过火车,连同修三线的幺舅和舅娘,他们卖劳力打好了路基,连铺铁轨都没有看到就回来了。母亲去世多年以后,幺舅和舅娘被表弟接到深圳,坐了火车,还乘了飞机。幺舅娘重复地说,坐飞机感觉好,像在地上一样平。

那时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对的,斜坡上头正是火车站。只不过那天往回走的途中,我们没有去证实。这架斜坡实在太长了,跑车站的三轮只送到一半,到车站要多加三块钱。不管带着多少东西,我们通常是慢慢走上去,一直到看见迎面的“安康”两个行书大字,镌在候车室的正面,车站似乎是和洪灾后的汉江大堤同时新修的,显得很气派,实际上是把一座黄土的山头削平了。

有几次,我站在安康城一处亲戚家屋顶上,隐约看见火车从对岸山坡驶过,拖着长长的车厢,进入隧道之前鸣笛,像是虫子入土,发出一种远大于体格的锐声。高中期间,我没有再去过那里,听起来那是一个凶险之处,发生着宰割、抢劫和火并的故事。从城中心到车站,无法开设公交线路,长年被三轮车把持,说不清那些司机的来源和身份。他们就像是从脊背上控制着这个城市的一帮人。

暑期回家,哥哥讲了他一个同学的事。这个同学叫辣子瓣,在“斧头帮”老大“和尚”犯轮奸案坐牢之后,就成了县城第一高手,曾经拿一条桌子腿单挑“高氏三雄”。一次他路过安康火车站,在候车室等车,遇到几个恒口地痞调戏一个姑娘,追到辣子瓣面前。辣子瓣起身干预,还没怎么动手,对方手指缝里藏着刮胡刀片,冷不防捎了辣子瓣脸腮一下,辣子瓣脸一冷,手一摸已是一条鲜血,不由大怒。放开拳脚,不一会儿几个地痞都前仰后倒,警察赶到,辣子瓣捂着脸申明情由,不料姑娘已杳无踪迹,幸亏周围人作证,警察平时大概治不了这帮小流氓,乐得顺水推舟一并押送到派出所,还给平中打了一个电话,称辣子瓣为“有正义感的好青年”。辣子瓣回到平利中学,受到了学校表彰,当年高中毕业招兵,辣子瓣虽然脸上破了相,仍旧挂红花入伍,风风光光地离校了,成了“斧头帮”高手中修成正果的一位。这个故事,却更使我对火车站心怀敬畏,以为非辣子瓣那样的高手,是不能稍有言语举动的。

直到考上了大学,第一次经过候车室。最清晰的印象,是厕所小便池壁铺着瓷砖,一排细长的水柱流下,永远在无声地冲走人的混浊,瓷砖却依旧洁净。厕所屋顶是斜的山墙,有处墙体似乎受潮了,年代一久,透出青苔的底色,使我感觉离开了车站,回到记忆中的某个地带。这和汽车站的厕所不一样,那里的厕所挡板上总是有和生殖器有关的涂鸦,又在敏感点添上烟头的烧灼,似乎是在实行着某种私刑。后来变成黑乎乎的一串传呼机号码,再后来是手机号。我后来知道,火车站的厕所挡板内容也一样,但却总去不掉那幅无声瀑流的印象。

候车室的房间很高,屋顶挂着的吊灯似乎从没有亮过,但室内依旧敞亮。座椅上各样的人,衣服大抵是不起眼的青蓝,整个像是一块打着各色补丁的大布。人们说着来自各县的口音,有着大致相同又区别于安康城内的音调,倒使我有同类的安心。似乎安康本城的人多数不活动,倒是我们这些外县的人围绕着来往。有次听着一家口音熟悉的人,看上去是一个知识分子家庭,要走到极远的地方,有种奇异的亲切,似乎预支了他方偶遇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