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车室（1）

黑压压的人群，一进屋就变脸，拿出彻底严酷的形相来。这个与我没有任何共同点的庞大之物，如果离得太近，会在哪里忽然伸出一只脚，不动声色地踏灭我。我远远地望着，找不到连成一体的黑色背部上一条缝隙。窗口又是那样的小，一开始就断绝了任何希望。

那些挤到窗口近旁的大人，他们的机会也如此渺茫，说不定一开始就根本没有票。肩背有力的他们，面孔在窗口面前却是完全被动的，几个人只能同时挤下半张脸，随着里面的声音应和。他们脸上现出的神情，正如孩子在父亲面前一样。窗口穿过厚厚的墙壁，是一个通道，在通道的那头，有一种不可知的命运在操纵着这边，除了那些走关系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够穿过墙洞，触到那边无可置疑的权威。售票室里的世界似乎和这边永无关联。

在这里，我第一次领会到人生中的绝望。

屋子外面停着不少车，但哪一辆都与我无关。一切只能看父亲的安排，他带着我们在县旅社大楼住了两天。我参加完中考，现在正在屋里的人群中，我已经无法在一片黑色肩背里找出他，只能老实地在这里等待。只要我走开几步，我会就此和父亲相失，失掉和熟悉的世界联系的线索，我出生后的一切都变为未曾发生。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个性命攸关的时刻。

后来父亲不知怎么弄到了票，院子里来了一辆卡车，大家拼命挤着爬上去，就像是根本没有票的人。因为是拉人的车，两边的车板加高了，大人们可以爬上去，对我却显得高不可及，以往坐车是站在车门踏板上，第二步踏上水箱的台阶，攀到车斗里去。这时只能从车后面，由父亲在上面扯着，用尽了力气从人流中挣出来，到达车斗里的世界。车上的人挤得比候车室里更实在，在房子里还能挪动，这里却连一只脚也放不下来，我只能搁下一只脚，另一只含含糊糊蹭在别人脚踝上，似乎刚才候车室所有的人都爬到了这个车斗里。有时候怀疑，一辆卡车上怎么能挤下这么多人，如果是平时运牲口的话，不可能装这么多，像是插笋子。

车开动了，院子地面不平，车上的人立刻偏倒起来，开始向左倒，紧接着又向右倒，中间的人都没有地方扶，像头重脚轻的芦苇一样毫无依靠地倒过来又倒过去，只是比芦苇重得多。两边的人，还像笋子一样别在车厢板上，承受着整车人一反一复倒过来的压力。幸亏爸爸留心让我挤在当中，要是这时挤在车板边，一定会被压死的。我担心车厢板会被压破，这样的话半车人会飞出去。但是大人们却似乎毫不担心，他们从进入候车室开始，就变得无所畏惧。

院子里的坑洼是各种车碾压出来的，似乎那时县运司没有客货运的分别，所有的车又都一样沉重。人车互相穿梭，除了上车下车，很多人是去厕所，这似乎是每个进站的人应尽的义务。厕所在院子靠里的一排，里面气氛和候车室一样严肃却更沉默，一排大人面朝尿槽站着，背后一排人等候他们让位，个子低矮的我，也夹杂在候补的人群里，轮到位置，认认真真地对着尿槽尿完，一点也不像在家里大池塘岸上，伙伴们站成一排，比赛谁尿得高的随意。我第一次领会到，尿尿有时也会是一件庄重严肃的事。奇怪的是完全回忆不起尿槽里的骚味，似乎那种严肃的气质，压倒了其他可能的气息。

院子旁边有座招待所，墙壁是淡黄色的，似乎带有格子纹。朝着院子有三层走廊，每层走廊和楼梯拐角有路灯，不是普通的电灯。因为这些灯，我一直以为这里并非接待旅客，而是为司机提供的。司机是和我们身份很不同的一类人，在乡下的煤矿，每当他们一只脚踩在车头上，显得非常随意地就站得很稳，接过下面的人递上去的镔铁桶，熟练地给车厢两肩的水箱注水的时候，显得那么高，像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够到的一种人。他们总是故意注满水箱，让溢出的水倾泻下来，这样就显得他们像是在高处浇灌仰视的人群，包括我们出了神的姐姐们。直到后来卡车的肩式水箱改到了肚子下面，这个场景才渐渐消失。

有时候在车站一直排队到傍晚，走廊的灯亮起来，给石灰墙壁添上了柔和的黄色，楼门口光影落到院子里，像是一张看不出质地的床单。我曾几次站在这张床单上，望着宽大的楼梯口，想着走上去会是什么样，和院子全然不同的生活，我只想得出来一只漆着花的热水瓶，一股洗澡后的香皂味儿，是在一个偶然上楼的旅客身上闻到的。这和我们身处的院子多么不同。

那些年，车站是县城最重要的地点，其外有印象的只是县旅社大楼。我记得中考那三天中床铺上方低垂的帐子，每个床位一个，比乡下的小很多，像网兜一样挂起来。走廊穿透整个大楼，从这里一直走到那头，有很多岔路，走失了就回不来。旅社大楼砖墙背后带着很多管道，有些地方听到呼呼冒气的声音，像是一半化为了活物，让人莫名畏惧。还听说有个大锅炉，似乎一场即将爆炸的灾祸已在眼前，那人们为什么把这么危险的东西安在楼房后面呢？似乎有种我不知道的必须，又含有吸引，踮着脚远远观看，不能看进黑暗里。这幢我们住进去的大楼，和平运司院子的招待所，完全没有相像处。

多年后，我和母亲站在岚皋车站里，找不到下脚处。院子里全是墨水，人群无视地来往，不顾及头顶和鞋袜被打湿，只是偶尔躲避车轮。墨水是他们与车轮一起亲脚踩出的，消灭了一切成形的东西，连一团污泥也不能幸免。我从来没见过一块地方，被践踏得这样彻底。这像是在一场葬礼上，所有的人身着黑色，无人出声，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雨水，消除了一切声息。

母亲说不行，这样不行，她必须吃点什么，不然肯定会在车上呕吐。我们踩着墨水穿过院子，买了两个饼子，不是烧饼也不是煎饼，像这个车站里的其他事情一样，分不出质地，也分辨不出味道。我和母亲坐上了车，我们一人一个慢慢地吃着，我发现我和妈妈的习惯是一样的，上车前一定要吃饱东西，这使人安心，又似乎有些抑郁。雨水隔着脏玻璃流下，旧的水流痕迹沾在了玻璃上，新的水流洗不掉。这个院子里也有一个厕所，厕所里的气氛较为宁静，我注意到附近院子里的一个水龙头，水龙头地下裂陷的石板长了苔藓。不知为什么，在车上我感到特别难过，似乎是诀别。我开学从八仙下安康，母亲与我同行。我其实有些不习惯，却不能表示出什么，似乎隐隐感到，这是最后的一次同行。

从安康回县之前，她提出去看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