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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纪(3)

北漂纪(3)

书名:在别处作者名:袁凌本章字数:2357更新时间:2024-05-25 18:38:09

在那间房子里的时光不长。生活和心境未来得及安定下来,又要离开。我回到了北京,一个人待在联想桥的房子里。

小区在一条巷子的深处,巷子的墙壁和路面是灰色的。巷子里长期停着一些废弃的车辆,蒙着厚厚的尘灰,喷漆已经剥落,露出锈蚀的内情。其中有一辆,常春藤蔓从车头的变速箱里长出,冒出了锈蚀的车头,车灯的窟窿也缠绕翠绿之绳,探寻空气,整辆车和植物不可分割,变成了半是死去半是活着的一种东西,让人想到它为何被抛弃在这里,时光已逝去多久,却永不会有人探望。

有天晚上,我在巷子口看到一个乞丐。他垂头背靠废弃的小汽车轮胎坐着,对于随时向路人乞讨失去了兴趣。路灯的晕黄灯光落在他身上,也渲染了植物的蔓丝。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在他面前蹲下来,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他面无表情,显得这类问题对他毫无意义,或许也没有答案。我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带着票面的微红,搁在他眼前的空缸子里。奇迹发生了,他刚才麻木的表情忽然有了变化,露出了一丝微笑,像是打开一个豁口,带着惊讶和因此而来的羞怯。我在这一道豁口里走开了,想象他幕布后面的情形,我们都是一样孤独的人。

芸也离开上海来到了这里。我们去市场买了几株盆栽,其中一种叫猪耳朵,生出长长蔓丝,顶端触须微微卷曲,总是习惯穿过相邻绿萝的茎叶,缠绕无从分解。我们也像是这样的两株植物,但最终,我们在这间屋子里分了手。

芸搬离后的那个上午,阳光依旧不错,我坐在屋子里,看着空空荡荡的景物。镖盘仍旧在墙上,带着黑黄分明相间的刻度。我用剩下的最后两只飞镖扔了一次。扎中了靶心,但依然没有什么被改变。屋顶下结着一幅藏文的祈福经幡,是我从纳木错湖边解下的,上面有很多匹奔跑的马,寄托了系经人的祈愿,或许我为自己的冒犯遭到了惩罚。

窗台上的猪耳朵衰弱了一点,似有灵感,蔓丝依旧穿过一旁的绿萝,清润中透出一点蓝。我为它只拥有这么个名字感到抱歉。我也将要离开,不知如何安置,只好将它们留在这里,祈望下一任房客的善待。

我在通州住过一小段日子。

是在华联家园站的附近,并排几幢现代风格的小区,外表带着一些装饰图案。房间是不区分厅卧的大开间,统一装修,“拎包入住”,专供在国贸、大望路一带上班,暂时还买不起大房子的白领。八通线地铁刚开通不久,这种需求多了起来。我租的就是一对先前在国贸附近最高的写字楼里上班,结婚后又去美国读书的白领的房子。

这是我在北京第一次真正独居。晚上我会失眠,听见小区保安在楼下走近,又走远。围墙附近的杨树随风飒飒作响,下雨前树叶翻滚,现出一团亮光。深夜,保安的脚步停息了,我在单人床上攲侧,枕边放着一本《荷尔德林诗集》。在北京,我拥有的只是这个身体,和荷尔德林在一起。

小区门外的街道比较安静,到底是新的社区,附近一片小树林中,我意外看到摆了几十个蜂箱,有人就着一片槐花养蜂。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城市里养蜂采蜜。晚上在带着晕黄的路灯下,有几处出摊卖碟子,我吃饭后沿路搜罗过去,买了两张回去,在我新近拥有的带光驱的笔记本电脑上看。这个笔记本电脑有些沉重,但对我来说仍旧是一大笔支出。这是我第一次看昆汀·塔伦蒂诺的片子,对于他让一个个看上去很有魅力、像是主角的人物很早死掉感到不解。在我的故事里,我总是做不出这样的取舍。

有时我在午饭后走到附近的火车站去,这儿主要是一个货运站,没有什么旅客上下,只是堆着许多原木。它们大约来自遥远的关外,长途跋涉之后现出棕红,隐约散发着松脂的气息,现着浑圆却称不上宽大的轮廓,大约那边的家族都被砍伐过一茬了。只有极少的时候,才能看见巨大的原木,一节车皮似乎只能放下几根,似乎最后的孑遗,让我想到家乡传说中藏在四岔河和神仙湾最深处的黑林子,却也让人怀疑是否真的存在。火车站紧挨着八里村,属于地铁的上一站,破破烂烂的几条巷子,带着想不到的各类名目的招牌,有一种完全不讲究的热闹,和华联家园附近完全两样。

在这个村子里,我见到了研究生时期的同学胡勋。自从八年前毕业分配,我们没再见过面,完全没想到他会住在这里。

他的身份是社科院的博士后,社科院在这里有一处单身宿舍。他和女友同居,和另一对伴侣合住。

屋子的内情令我意外。房间的中央部分被布帘隔了起来,我们顺着一条环形的过道,去到属于胡勋和女友居住的部分。这个半段环形的空间里摆着一张床,另外还安置下一副灶具。房间不怎么透光,白天需要开着电灯。

这无法和我独居的公寓相比。灶台下面搁着几株有点萎缩的青菜,胡勋说是赶在菜市场关门时去买的,菜价大打折扣,一块钱一大把,够他们吃上几顿。

他的女友是新加坡人,随胡勋来中国后没有工作,两人靠胡勋的博士后津贴生活,租不起房子,只能住在这样的环形单身宿舍里,胡勋每周三次赶地铁去花家地的社科院本部上班。地铁到了八里庄基本上不去人,他就走一站到苏荷时代外边的地铁站去排队,三轮之后大约可以上车,贴着车门赶到大望路换公交。我想到从前在上海读书,胡勋说起每次坐火车回贵阳,买不到坐票,在车厢连接处蹲下来,或者找个洗脸池窝上去,事先吃两块巧克力,四十多个小时不下来,也不上厕所。

他女友看上去清秀温柔,两人在一起的神情显得肖似,胸前悬挂着相同式样的小小十字架。比起在学校的时候,胡勋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天生和女友匹配的。

我们穿过那些墙皮剥落的巷道,去菜市场门口吃烧烤。胡勋一定要请客。烧烤很便宜,但我有点过意不去。地上吹着微风,纸屑微微飘动,胡勋咬着一串抹了辣椒的烤茄子,对我说明年一切都会好,他们会去美国,那里有足额的奖学金。她并不需要找工作。他女友不大听得懂汉语,她的烤茄子上没有抹辣椒,恬静地微笑着,间或听胡勋转头用不大熟练的英语跟她说上一句什么。

我想到虽然他们住在这样的环形房子里,傍晚去即将关门的菜市场买菜,却是幸福的。

远处隐隐传来货运车站的汽笛声。

两年过后,我从家乡回到北京,住在《城南旧事》里写的香炉营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