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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漂纪(1)

北漂纪(1)

书名:在别处作者名:袁凌本章字数:2360更新时间:2024-05-25 18:38:08

这是一座森林,甚至一个城市的变奏。

十六年前,我第一次乘坐火车北上,穿越黄河的分界线和华北平原,地图上显眼的黄河已变得微小,我没有注意到何时经过了它。平原一望无际,土地比南方干燥松散很多,几乎没有成形突出之物。时值初夏,农人在铁路线两旁的田地里收割小麦,还有在北方出产的花生,挖掘出植株后就地摊开晾晒,他们自己的脸面和手臂也现出手下庄稼的颜色,皱纹在无遮无挡的太阳下摊开。我写下了一句诗:

我晒到了北纬39度的阳光

到达北京近郊,景物倏然变得不同,和斑驳楼群一起出现的,是分布于铁路两旁的大片灌木丛,挂罥无数的塑料袋和垃圾随列车裹挟的微风飘动。我知道这是一座大城的序幕,但还是对这种邂逅有些不适应。

到北京的当天晚上,我住在六铺炕附近一家招待所里。扭开门把手时我被电击了一下。躺在床上,头往铁床架上靠的时候又被电了一次。伸手去揿床头灯,再次被金属按钮电了一次。我的心恐惧起来,似乎来到了一间四处漏电的房屋,稍不留意即会身亡。我翻身起床小心地开门,叫来了服务员大妈,告诉她屋子漏电。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似乎看着一幅难以理解的画面,没做出任何解释便离开了。

后来我终于明白,这是北方的静电,是每一个从南方初来北京的人都曾经历过的恐惧。

秋天在清华园里安顿下来,宿舍里的主要陈设是两张铁架子床,倒不再时常经历皮肤一激灵的恐惧,或许北方干燥的空气渐渐接纳了我,架子床上层书籍的尘灰安抚了静电。

我每天在走廊尽头的大水房里洗漱,有一段时间学着电影里“混社会”的样式,省去洗发精用洗衣粉洗头,水流到眼睛里,龇牙咧嘴,仰头浇上半天冷水。大水房朝向西边,夕阳照射下,远处的山脉依稀连绵,近处的院落也现出参差,像是深宅大院,常常让我生出无端幻想。我能了解这座城市的多少内情,它过往沉积的秘密,有几分会与我有关?这似乎是我来到北京的缘由,眼下却阻碍重重,无从穿越。

校园里有一条弯曲的人工河流,淌着黑色的污水,一直往西边流出校园,进入北大的地界。我顺着河流走去,离开宿舍区食堂、林荫道和百年大礼堂,穿过河边的灌木,后来发现到了校办殡仪馆,那里有火化炉的烟囱。四处隆起小丘,深秋树木荒凉,感觉园子已经死去了一百多年,又仍旧在活着,有一种回声,想到那个不久前铊中毒的女生,似乎自己也会不经意遇难。

去到师兄居住的单身宿舍,进门像是一间库房,书籍堆到了屋顶,只给人留下穿行的缝隙。线装书陈年的气息统治着这里,不论如何泛黄、落灰、虫蛀,书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师兄不过是书页中一条蜗居的虫子,等待出头之日。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我不想待在这里,成为另外的一条,从生到死被安排妥当。

我经常在远离校园的地方奔波。在有限的待在宿舍的时光里,我常常拿着新出的报纸,上面有我的一整版稿件,对着铁架子床一字字地重看,依稀闻到印刷机的油墨味。这似乎是一种保障,但我的身体却又微微颤抖,意识到自己即将做出一个决定,改变自己三十岁往后的人生轨迹,或许会像抛物线似的坠落。

同住的室友在台灯下看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参考书,往他那台紫光电脑上打读书笔记,他入学前来自山东某个市的团委,想着博士毕业后回去上调一级,进入省团委,眼下这算是仕途的快车道。他的家人都在山东,每晚要用IP卡打长途电话联络,有时我能听见他儿子的牙牙学语。我感到我们完全不同,身体中微微颤抖的希望,不知如何对他讲述。

冬天的末尾,我搬走了铁架子床上的被褥和书籍,离开了清华园。

我们八到十个人群居在金鱼池小区的一幢复式房子里。那时还没有“群租”这个名词,八个人都是新京报的同事和眷属。我住其中朝北的一小间,另一个同事住朝东的一小间,其余两个同事合住朝南的一大间。有时候老胡的老婆带着丫头从石家庄来看他,有时则是小韩的女友来同居。楼上有一个女同事独居一小间,另有两个男同事合住长条形屋顶倾斜的阁楼,屋顶低的那一边只是摆了一张行军床,被长期出差的小李作为偶尔回京的安身之处。因为总有人在出差,屋顶下满员的时候并不多。

房子是回迁房,眼下叫“金鱼池”的这个地带,就是从前老舍笔下的龙须沟。龙须沟固然早已填平加盖,名字中的金鱼池也不见踪影,从来没人提起它在文学史上曾经显赫的过去。

房子具有回迁房的一些特征。譬如造型不错,外表看上去清爽白净,但墙壁单薄,里面却是冬冷夏热。户主没有装空调,冬天也没有顶事的锅炉暖气,而是早早装上了电暖气,一开闸电表数字呼呼上蹿,各家分摊时必有抱怨,每次受不住了稍微开一会儿都有负罪感。阁楼屋顶有个地方漏雨,慢慢变成很大的一块斑渍,一些石灰渣子落到地上,总担心那块地方有天会整个掉下来,在它最终可能掉下来之前,我们集体搬离了那里。

这里离虎坊桥的报社不远。时近午夜,我离开主管编辑那间烟雾腾腾的楼梯间,走下光明日报社老楼的八层阶梯,已经没有公交车,于是顺着永安路慢慢地走回去。街上的老式路灯永远电力不足,带着朽红的光晕,路旁有一处处塑料小灯链扭成的“串”字,下面升腾烟雾,两三个晚秋仍旧穿着汗衫的北京爷们在吃喝,脚边已经躺了一堆空酒瓶子,小桌上还竖着一打半打,他们真是尽量打算把一年中的日子都当成夏天来过。街面空空荡荡,却不时要小心绕过一堆形态可疑的呕吐物,让人胃里一下子揪紧起来,一直紧到喉咙。

除了这样的时刻,我的心里大抵是带着一种倦怠的松快,终于交掉了稿子,又若有所失。似乎在北京,除了在有着一个大后脑勺的台式电脑上码出来的一篇篇稿子,没有其余可靠之物。一个房子里租住的同事们也大抵如此,老胡虽然在石家庄有家属,却似乎不大希望她们来,一个看上去不能再普通又有点憔悴的北方女人,一个有点像老胡的胖丫头,带着一副混不吝的神情。老胡一开腔大抵是叱骂,有时会因为淘气揍老婆,可她像是从来也没怕过。有一次老胡还当着室友的面揍起了老婆,大家连忙去劝架。老婆虽然哭了,但对于老胡和妻女,这似乎也并不特别,只是他们一种通常的交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