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权“非可共理之物”:太上皇—今上结构的悲剧结局(二)
书名:问宋作者名:问宋本章字数:4369更新时间:2024-05-23 23:01:04
“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宋高宗的去世,固然使孝宗在精神上遭受到巨大打击,但在经受了太上皇二十余年的幕后操控后,宋孝宗终于得以单独掌握了皇权,这也激起了他再次革新政事的愿望。朱熹对孝宗此时的心情最为理解,说孝宗末年之政是“乾坤归独御,日月要重光”。宋孝宗在人事上积极部署,希望光宗能移植他与高宗的关系,定期到重华宫朝拜自己,“发政施仁之目,皆得之问安视膳之余”。
然而现实却不尽如人意。宋光宗早年已因立储之事与孝宗结下心结,在他登上储位后,孝宗仍安居帝位,继位遥遥无期,又带来新的失望和怨愤。宋高宗死后,孝宗命他参决庶政,却反而进一步加深了他的挫折感。周必大记载赵惇第一次参决的经过,宋孝宗与朝臣讨论政务,赵惇只是侍立于侧聆听教导,参与程度非常低。宋孝宗还存着“孩儿尚小”的观念,没有对赵惇给予足够的重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赵惇的尴尬,嘱咐道:“今后不必间日参决,自可每日侍立,只此便是参决。”赵惇此时已经四十二岁,翘首盼来的“参决”却只是每日侍立,在他看来,显然是极其难堪的经历,因此半个月后他就开始借故请假。元祐时期宣仁太后(高太后)垂帘,宋哲宗只能见到奏事大臣的“臀背”,十几岁的小皇帝就此怀恨在心,亲政后尽翻元祐政局,宋光宗的心理体验正与宋哲宗相似。
宋孝宗寄望于宋光宗实现他革新朝政的愿望,宋光宗每月固定的四次朝拜就成了宋孝宗督责、发布指示的渠道,而这种场合的交流,并不总是和风细雨的。袁说友的一篇奏章揭露了二人对话的场景:“设或寿皇圣帝,义方加笃,威颜过严,陛下执礼恐违,小心多畏,尤宜勉竭以尽欢愉。”袁说友以近乎白描的方式,揭示宋孝宗平日必是疾言厉色,而宋光宗小心多畏,已忍无可忍。《孟子·离娄上》说:“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这是古代儒家对父子关系的一个深刻的心理观察,宋孝宗对此似乎少有领悟。他还把宋光宗当作一个孩童,稍不合意就严词苛责,忽视了光宗的自我和尊严,从而引起了光宗心理上的排斥和反抗。
对孝宗而言,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天下计,为社稷计”;但在光宗看来,这些举措已经对光宗的皇权构成了极大的侵占,是孝宗吝权的表现。
陈傅良在一篇札子中写道:“臣不识陛下何所疑重华耶?……若曰吝权,则进退百官,必与闻其人;罢行庶政,必与闻其事,而五六年来,天下不见其有此也。”陈傅良站在父权的立场上,为孝宗的所作所为辩护,但他说天下未见孝宗有“进退百官”的举措,恐怕对光宗没有多大说服力,因为天下未见并不等于未有其事。光宗初年的宰执周必大、留正都是孝宗亲自拔擢,赵汝愚从奉诏入京到擢升为执政大臣也是由孝宗一手安排。此外,孝宗还在幕后与朝中台谏官员互通信息,这些都是孝宗操纵朝政的铁证,光宗自然心知肚明。
宋光宗虽如愿以偿地登上了帝位,却仍要忍受宋孝宗的苛责,这进一步加深了他的挫折感,也更激起他的反抗意识。他继位后,信任的是自己的近习如姜特立等,宋孝宗擢用的大臣都受到冷遇。宋光宗继位刚刚三个月,就纵容台谏攻击周必大,使周必大不得不辞职去位。即便对待孝宗,光宗也时而流露出强烈的逆反心理。一次宋光宗出外游园,正要举杯进酒时,突然言官飞章交至,称当年孝宗出幸外苑必恭请高宗同行。宋光宗大怒,抗辩道孝宗游幸也有不请高宗同行的时候。恰逢此时,孝宗命宦官持玉卮赐酒,光宗愤怒之下,手颤误将玉卮掉在地上。这些下意识的反应,表明光宗对孝宗的积怨已极深。
造成孝宗与光宗反目的另一因素是光宗皇后李氏。李氏出身“群盗”之家,父亲是民间武装戚方属下部将,自幼没有受过儒家礼法熏染,不能恪遵尊卑长幼之序。周密《齐东野语》说她“天姿悍妒”,对宋高宗和宪圣太后颇偃蹇,孝宗成肃皇后告诫她遵守礼法,她竟然反驳道“我是官家结发夫妻”,影射成肃皇后是由嫔御册立,致使孝宗和成肃皇后大怒,甚至有意废之。宋孝宗钟爱已故的魏王赵恺之子赵抦,一度流露出立之为太子的意思。李皇后得知,在一次内宴中,请孝宗立自己的儿子嘉王赵扩为太子,孝宗不许。李皇后道:“妾六礼所聘,嘉王,妾亲生也,何为不可?”孝宗闻言大怒。李皇后拉着嘉王向光宗哭诉,声称孝宗有废立之意,更加深了光宗的疑虑。
李氏对于宋光宗来说,既是联合抵抗孝宗的伙伴,也未尝不是一个压力来源,她比光宗年长两岁,几乎从一开始就在夫妻关系中占据着主导地位,宋光宗晚年病中有一次发作道:“尔尚欺我至是耶!”宋光宗生病,直接诱因便是李氏。绍熙二年(1191)十一月,李皇后趁光宗至太庙祭祖之机,杀害了光宗宠爱的黄贵妃,以暴卒报告光宗。次日,宋光宗至圆丘合祭天地,因风雨大作而未能成礼。宋光宗因黄贵妃之死受到刺激,又以为上天降罪,担心孝宗责怪,由此感染“心疾”,也就是今天所说的精神错乱。就史料所见,宋光宗最显著的病状是多疑和妄想,如疑心孝宗要杀他或夺回帝位之类,显然,长期以来孝宗给光宗的巨大压力是光宗致病的深层原因,而李皇后的举措则诱使了疾病的发作。
宋光宗病后,孝宗前来探望,光宗“噤不知人,但张口呓言”。孝宗既忧且怒,召来李皇后斥责道:“宗庙社稷之重,汝不谨视上,使之至此。万一不复,当族汝家。”既而又召宰相留正责问:“汝为相,不强谏,何也?”留正回答:“臣非不言,奈不听何?”宋孝宗道:“尔自后须苦言之,若有不入,待朕留渠细语之。”光宗好转后,李皇后哭诉:“尝劝哥哥少饮酒,不听,近者不豫,寿皇几欲族妾家。妾家何负何辜?”光宗又从留正处得知,孝宗又欲留他“细语”,从此极力逃避到重华宫朝拜孝宗。
绍熙四年(1193)春,宋光宗病情好转,但对孝宗的疑心也发展到了最高峰,不但不再接受孝宗指导,而且开始与孝宗正面抗争。光宗病不御朝期间,留正和参知政事胡晋臣主持朝政,二人都是孝宗部署,代表了孝宗的立场。三月,宋光宗对宰执集团进行调整,任命自己信任的旧人葛邲为右相、陈骙为参知政事,同时胡晋臣由参知政事转任知枢密院事。进退之间,意图以葛、陈二人分夺留正的相权,直接控制人事和行政。同时,宋光宗把此前迫于孝宗压力而外放的亲信姜特立召回行在,留正坚决反对,甚至以辞相要挟,光宗无动于衷地表示:“成命已行,朕无反汗,卿宜自处。”留正至临安城外六和塔待罪数月,也丝毫未能动摇光宗的决心。宋光宗此时已无所忌惮,不惜与孝宗公开决裂,更积极地运用皇权,与孝宗的部署针锋相对。
自宋光宗“心疾”发作,一月四朝之礼基本中断。支持孝宗的朝臣连篇累牍上疏,指责光宗有违孝道。他们希望修复孝宗、光宗父子关系,恢复一月四朝的政治功能,以施展致君行道的抱负。绍熙四年(1193)二月,宋孝宗生日在即,六部长官、秘书省官员集体上疏,劝光宗朝拜重华宫,为孝宗庆寿。宋光宗在面对百官时答应“须着过去”,但一回到禁中,在李皇后的左右下便立即又改变心意。一次朝会,宋光宗被百官说动,传旨起驾前往重华宫。正要起身,李皇后从御屏后走出,对宋光宗道:“天色冷,官家且进一杯酒。”挽着光宗就要回宫。百官侍卫大惊失色,中书舍人陈傅良上前拉住光宗衣角,请光宗不要入内,拉扯间到了御屏后面,李皇后叱道:“这里甚去处?你秀才们要斫了驴头?”陈傅良大恸于殿下,李皇后遂挽光宗入内。
宋孝宗与宋光宗的父子关系,在太上皇—今上的权力格局下,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绍熙五年(1194)六月,宋孝宗去世,宋光宗拒绝主丧。赵汝愚与外戚韩侂胄联合,说服宪圣太后,迫使宋光宗将皇位禅让给嘉王赵扩,是为“绍熙内禅”。宋光宗虽然名义上成了太上皇,但实际上已没有了影响朝政的能力。韩侂胄抓住机会,击败赵汝愚,成为继秦桧之后的又一代权相。
结语
很多史家指出,南宋王朝一百五十三年的历史中,孝宗统治年间可谓是最平淡的时期。对外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战争,仅有的一次北伐,无论从规模还是影响看,都不能与此前的宋金战争和此后的开禧北伐、宋蒙战争相比。在内则一直是政局平稳,君臣相安,既看不到类似高宗时秦桧独揽朝政的局面,也没有出现像宁宗、理宗时史弥远擅自废立那样的重大事件。这样的观察自然有其道理,却有些流于表面。稍微转换一下视角,从南宋深层政治结构递嬗的角度剖析,便会发现孝宗时代的特殊性,以孝宗为中心,南宋政治接连出现了两次太上皇—今上的二元权力格局,给时局带来了极大影响。
太上皇—今上的二元架构,带来的不是权力的转移,而是皇权的分裂,因此它具有不稳定性。正如杨万里所言,皇权“非可共理之物”“自古及今,未有天下之心,宗父子二人而不危者”。这一点在北宋末年的徽、钦二帝身上已经清楚地显现出来。面对大举压境的金兵,宋徽宗匆忙将皇位禅让给钦宗,自己连夜出京逃往东南,隐然有另立朝廷之势。宋钦宗不甘心成为第二个唐睿宗,迫使太上皇启程还京,随即将之软禁。父子二人爆发尖锐的冲突,错失出幸避敌的时机,最终双双沦为阶下之囚。
宋高宗与宋孝宗形成的二元架构非徽、钦二帝时期可比,它一方面不必承担如靖康之难那样强大的外部压力,另一方面其内部结构也相对要稳定得多。宋高宗的禅位出于自愿,而非宋徽宗那样迫于时势。在宋高宗与宋孝宗各自的心里,也并不存在相互的猜疑,高宗不想再次复辟,孝宗的皇位完全出自高宗的赐予,“得非所望,故能竭孝展恩”。在孝宗与高宗的关系中,高宗占据着无可置疑的主导地位,这是为孝宗所认可的,父尧子舜的赞誉背后,是孝宗对高宗指示的无条件服从。迫于宋高宗的压力,宋孝宗放弃了自己恢复旧疆、中兴宋室的理想,与金国达成和议。《鹤林玉露》说:“孝宗初年,规恢之志甚锐,而卒不得逞者,非特当时谋臣猛将凋丧略尽,财屈兵弱,未可展布,亦以德寿圣志主于安静,不思违也。”
尽管如此,太上皇的干预,仍极大地削弱了今上的权威,宋孝宗时时刻刻感受到来自臣下的轻忽,他的潜意识中也偶尔会表露出皇权受到侵夺的不满。太上皇和臣下从两个方向挤压着宋孝宗的帝王心理,他意识到高宗给他的权威带来的动摇,亟欲更多在朝政上打下自己的烙印,又对大臣充满提防心理,宁愿事必躬亲,也“不以责任臣下”。很多大臣抱怨孝宗管得太细,批评孝宗尚未理解治国之道,可是他们不曾设身处地为孝宗着想。宋高宗尽管已经做了太上皇,仍然继续着做皇帝时的作风,把国家大政方针的决策权抓在手中,孝宗也只能去处理一些具体的行政事宜,以宣示自己的存在。对孝宗而言,实有其难言之苦衷。
宋高宗是幸运的,他托付得人——宋孝宗对他言听计从,又性格坚忍,能够将皇权受到侵夺的压力,通过躬亲庶政的形式排解出去。然而当宋孝宗想要把类似的权力结构移植到他与宋光宗的关系中时,却带来了悲剧性的结局。宋光宗较宋孝宗拥有更强烈的独占皇权的意识,不甘心皇权受到孝宗的分割。在他心中,来自孝宗的压力,他自己要求独尊的意志,乃至李皇后的教唆,儒家的伦理规范,这数种力量一直处于激烈的交锋中。宋光宗没有孝宗那样坚忍的性格,几种力量的交锋给他带来的是毁灭性的结果。孝宗与光宗之间的父子关系,也终因太上皇—今上的权力结构而被撕扯得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