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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尧子舜:太上皇—今上格局的形成

父尧子舜:太上皇—今上格局的形成

书名:问宋作者名:问宋本章字数:4799更新时间:2024-05-23 23:01:03

太上皇—今上的二元架构,带来的不是权力的转移,而是皇权的分裂,因此它具有不稳定性。正如杨万里所言,皇权“非可共理之物”“自古及今,未有天下之心,宗父子二人而不危者”。

在南宋诸帝中,孝宗被认为是最有为的一位,《宋史》编纂者称赞其“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他在位的时代政治清明,人才济济,被誉为“乾淳之治”。如果把南宋作为一个整体,从高处俯瞰,可以发现孝宗朝有两个非常突出的特点。首先,从这一时期开始,南宋政坛出现“太上皇—今上”的权力格局。宋高宗正值盛年时将皇位禅让给孝宗,退居德寿宫称太上皇帝;此后孝宗又禅位给光宗,光宗让位于宁宗。这一格局导致皇权的分裂,给南宋政治带来极大影响。其次,南宋一朝,秦桧、韩侂胄、史弥远、贾似道相继秉政,权相政治几乎贯穿始终,唯独孝、光两朝例外。宋光宗在位仅五年,且朝政多受孝宗牵制,缺乏权相出现的土壤,姑且不论。而孝宗在位二十七年,先后换了十七位宰相,其换相频率之高、宰相任期之短,为世人所瞩目。此一时期的政治为什么呈现出这些特点,要从孝宗身上寻找答案。

太上倦勤,皇子可付社稷

北宋末年,遭逢“靖康之难”,汴京为金人所陷,宋朝宗室三千余人被掳,太宗子孙几乎无一幸免。建炎元年(1127)五月,高宗继位于南京应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宋朝国祚得以不绝。次月,贤妃潘氏生皇子旉。建炎三年(1129)四月,赵旉被立为太子,但不到三个月即告夭折。宋高宗此时虽年仅二十三岁,却丧失了生育能力,仙井监乡贡进士李时雨上书,请求高宗在宗室中择贤良者立为太子,这触犯了高宗的忌讳,立刻引起高宗震怒,下诏将之逐出国门。

战乱带来剧烈的社会动荡,给人们的心理造成极大冲击,民间涌现出种种离奇的谶纬之说。宋太宗当年篡夺太祖皇位的故事又被提起,人们传说金太宗完颜晟相貌“绝类我太祖皇帝塑像”,议论称北宋的灭亡就是太祖的报复。宋高宗虽然继承了皇位,但并不完全合法,很多人不肯信服,认为是到了把帝位归还给太祖一系的时候了。建炎四年(1130),宋高宗被金人追击而浮海求生,境况窘迫到了极致。当年秋天,隆祐太后(即元祐皇后)向宋高宗提及“尝感异梦”,据说宋高宗由此恍然大悟,随即命惠襄靖王赵令懬留意择选太祖后人。绍兴元年(1131)六月,上虞县丞娄寅亮上书,声称正是自太宗以后北宋诸帝对太祖子孙的忽视,才使得太祖之灵不肯再庇佑赵宋江山,他恳请高宗遴选太祖子孙中有贤德者,立为皇子,“上慰在天之灵,下系人心之望”。

经过隆祐太后的劝说,宋高宗的想法发生了改变,他对娄寅亮的上书“大为感叹”,对群臣表示,太祖以圣武定天下,子孙却零落四方,如果自己不效仿仁宗为天下考虑,择取太祖后代立为皇嗣,将无以告慰太祖在天之灵。高宗继而又道:“此事亦不难行,正是道理所在。朕止令于‘伯’字行(太祖第七世孙为‘伯’字行)中选择,庶几昭穆顺序。”绍兴二年(1132)夏,宗子伯琮(后赐名瑗)被选入禁中,时年六岁,由张婕妤抚养。不久,才人吴氏也请得一子养育,于是绍兴四年(1134),宗子伯玖(后赐名璩)入宫,时年五岁。

宋高宗对二人同等看待,欲在二人之间择贤而立。绍兴十二年(1142),宋高宗封赵瑗为普安郡王;绍兴十五年(1145),封赵璩为恩平郡王,二人官属礼制相当,号称东、西府。尽管如此,赵瑗的处境并不乐观。张婕妤于绍兴十二年(1142)正月去世,次年,吴氏被册封为皇后,即宪圣皇后,她极力为赵璩争取政治地位,意在取赵瑗而代之。赵瑗还与时相秦桧屡次发生摩擦,《齐东野语》说:“孝宗英睿夙成,秦桧惮之。”绍兴二十四年(1154),秦桧擅自调动殿前司兵卒千人赴衢州捕盗,赵瑗将此事报告给宋高宗,宋高宗召来秦桧责问。秦桧得知是赵瑗通报消息,随即向宋高宗举报赵瑗十年前为其生父持服时,开去一切差使,却没有停薪,应该从现在开始扣薪。在秦桧主政的十七年间,士大夫慑于秦桧威势,无人敢提及建储之事。

秦桧死后,宋高宗也已年近五十,由于储位未定而致使人言籍籍,建储的呼声逐渐再现。绍兴二十九年(1159)六月,国子博士史浩转对,奏称应从赵瑗、赵璩二人中择一贤者立为皇子,使天下人心有所系。宋高宗颔首称是,任命史浩兼任二王府教授。宋高宗决定对赵瑗、赵璩做最后的考验。他手书两本《兰亭序》,命二人分别临摹五百本。赵瑗最终写了七百本,表现出对宋高宗的顺承之意;而赵璩借口事务繁忙,卒无所献。第二次考验更为重要,宋高宗赐给二王宫女各十人,史浩劝告二王,这些宫女平日侍奉高宗左右,应该以庶母之礼对待。不久,宋高宗将宫女召回,宫女言赵瑗待之以礼,而赵璩无不昵之。经过两次考验,宋高宗在二人之间已经有所取舍。绍兴三十年(1160)二月,宋高宗立赵瑗为皇子,改名玮,进封建王,授宁国军节度使、开府仪同三司。三月,授赵璩开府仪同三司、判大宗正事,称皇侄。

绍兴三十一年(1161)九月,金海陵王完颜亮败盟入侵,迅速攻破南宋两淮防线。宋高宗震恐之下,甚至准备危急时解散百官,再次航海避敌。陈康伯等力请高宗亲征,刚被册立为皇子的赵玮激愤之下,竟然冒失地请求率兵前驱。宋朝太祖以陈桥兵变开国,高宗的帝业也是凭着兵马大元帅的资本得来的,宗室领兵,本就违反“祖宗家法”,赵玮的建议立刻引起宋高宗的疑忌和愤怒。史浩对赵玮力言率师前驱之非,告诫其危难之时父子不可跬步相离。他列举唐朝的例子,唐玄宗安史之乱中移幸蜀川,太子李亨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北上抗敌,却于灵武即皇帝位,是为肃宗,遥尊玄宗为太上皇。史浩批评唐肃宗虽早为天子数年,却终身不得为忠臣孝子。他代赵玮草拟奏章,“痛自悔改”,把率师前驱改为扈从高宗,服侍饮食汤药,以尽子职,并请皇后代为解释。宋高宗这才释怀,称赞史浩“真王府官也”。

十月,赵玮随同宋高宗亲征,一路上充分展现出其孝子的形象,每日早晚两次记录高宗的生活起居,进呈宫中。当随驾大臣坐在肩舆内避雨时,赵玮乘马扈从高宗,“雨渍朝服,略不少顾”。赵玮的表现令宋高宗颇为欣慰,绍兴三十二年(1162)二月,宋高宗返回临安不久,就做出禅位的决定。四月,他对陈康伯表露出“倦勤”之意:“朕年老多病,皇子将四十,可付社稷。”五月,高宗下诏立皇太子,赵玮改名赵昚,正式成为皇储。六月,高宗行内禅之礼,将皇位让给赵昚,是为宋孝宗。宋高宗退居德寿宫,自称太上皇帝。

高宗决意禅位有着多方面的原因,“年老多病”只是一个借口。他退位时只有五十六岁,正值“春秋鼎盛”,退位后甚至新纳了十多名姬妃,八十一岁才去世。“倦勤”,也就是想释去重担,才更加接近事实。宋高宗内禅时在位已三十六年,他的作风是掌握决策权,把具体的行政和执行事宜委托给宰执。秦桧死后,他一直没能找到合适的宰相分担朝政,先后换了五位宰相,十一位参知政事。此外,在位的最后三四年中,宋高宗受到一些精神上的打击。先是生母韦太后去世,不久又得知钦宗死讯,令高宗当场饮泣。雪上加霜的是,完颜亮撕毁和议,金人铁骑卷土重来。宋高宗的政权建立在和议的基础上,为了缔结和议,他忍受了巨大的屈辱,但最后仍几乎再次成为丧家之犬,这无疑是对他的威信和政策的严重打击。朝臣中主张乘机北伐的呼声逐渐激昂,宋高宗不乐闻其事,遂决定让位。

“凡今者发政施仁之目,皆得之问安视膳之余”

宋高宗的禅让使皇位由太宗一系转回到太祖一系,这不但受到当时群臣的歌颂,甚至一向对高宗评价非常苛刻的明代史家张溥也说:“彼一生行事,足告祖宗、质天地者,止有此耳。”但是在歌功颂德背后,不能忽视禅位给南宋政权政治结构带来的深刻变化,它并没有像形式上表现的那样实现权力的转移,而是造成了皇权的分裂,形成太上皇—今上的二元权力格局,双方都需要在实践中摸索彼此的权力边界。

禅让实现了帝尧公天下的儒家理想,使宋高宗的身份超升为与尧并肩的圣王,高宗由此得到了一个至高无上的尊号——“光尧寿圣”。当尊号由宰相和礼官拟定,交由侍从、台谏在都堂集议时,大臣们的意见并不一致。持异议者认为,“寿圣”是英宗诞节之称,且已用作佛寺之名。“光尧”寓意“比德于尧,而又过之”,似属过誉。户部侍郎汪应辰就提出质疑:“尧岂可光?”宋高宗立即出面干预,告诉孝宗汪应辰素来不喜欢自己。孝宗于是下手诏“不须别议”,集议大臣知势不可回,都签字同意,汪应辰不久便被外调。

宋孝宗能继承大统,完全出于高宗的赐予,对他来说,孝道不仅是立德修身的儒家规范,更具有现实的意义,是他竞争皇位的唯一资本。太上皇—今上的关系,是以太上皇的主导和今上的顺从为基础的。德寿宫就秦桧的旧第改建而成,隐然与皇宫对峙,形成了两个权力重心。宋高宗时刻强调着他不容触动的权威。一次,德寿宫一名卫士醉酒闯入钱塘县衙,咆哮无礼,被知县莫济施以杖罚。宋高宗闻讯大怒,立刻谕令孝宗将莫济罢免。一次,宋高宗在灵隐冷泉亭遇到一位行者,自称本是某处郡守,因得罪监司而被废为庶人,高宗答应为他向皇帝求情。数日以后,高宗又遇到行者,言及尚未得到起复。次日,宋孝宗恭请高宗夫妇游园,高宗不笑不语,在孝宗百般追问下才道:“朕老矣,人不听我言。”又说:“如某人者,朕已言之而不效,使朕愧见其人。”孝宗随后召谕宰相:“昨日太上盛怒,朕几无地缝可入,纵大逆谋反,也要放他。”于是尽复该人原官。

孝宗朝的政治很大程度上笼罩在高宗的阴影下,孝宗在即位赦书中就明确表示,要继续听从高宗的指示,执行他的政策:“凡今者发政施仁之目,皆得之问安视膳之余。”这是孝宗愿意服膺高宗指导的公开承诺。孝宗的第一个年号“隆兴”,用意就是“务隆绍兴之政”。对于安于旧秩序和既得利益的官员来说,这个承诺自然最好不过。援引尧舜故事上太上皇尊号后,他们更有理由请求孝宗像舜协助尧那样,依从高宗的原则行事。孝宗也有模仿高宗的明显例子,他继位后就设官收集建炎、绍兴以来所下的诏旨条例,以便“恪意奉承,以对扬慈训”。甚至视学的过程,也严格遵循高宗先例,“是为两朝盛典”。因此儒臣称孝宗于高宗“一政一事无不遵之也”“一字一画无不敬之也”。

高宗的政策不容妄议。一次,有言官批评秦桧专擅,这等于间接批评了高宗。高宗将宫中一座建筑命名为“思堂”,然后宴请孝宗。孝宗问及这一名称的由来,高宗回答道:“思秦桧也。”自此以后,朝堂对秦桧的批评大大减少。秦桧身后之名需要维护,岳飞名誉的恢复便要在低调中进行。尽管孝宗明白岳飞的冤屈和战功,也只能有限地为他平反。淳熙年间,孝宗命有司为岳飞作谥,礼官拟用“忠愍”:“危身奉上曰‘忠’,使民悲伤曰‘愍’。”孝宗认为用“愍”字,则有批评太上皇失政的寓意,遂改为“武穆”。昭雪和一切恩恤,都是以太上皇“圣意”的名义来进行的,这些都是在为太上皇赵构保留体面。

宋高宗退位之际,与孝宗达成共识,孝宗每月四次至德寿宫朝拜。一月四朝表面上是儿子向父亲尽“温情定省”的孝道,实则具有重大的政治功能,是高宗向孝宗发布指示、进行政治部署的主要渠道。孝宗在朝拜德寿宫时,重要的朝臣奏疏都会被送来,向太上皇报告章奏和聆听太上皇的意见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朝中的人事任免要经太上皇首肯,新任大臣一定要先奏禀太上皇后再正式委任,殿试第一甲的策文也要经太上皇过目。乾道八年(1172),宋孝宗听从言官的弹劾,准许宰相虞允文辞职,但太上皇念念不忘虞允文在采石之战中的功绩,反而令孝宗挽留他而把言官外调。

宋高宗退位御札宣称将所有军国要务全权交由孝宗处分,但由于各种原因,孝宗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不得不顺服于太上皇的权威。孝宗把满足太上皇的需索和富国强兵等量齐观,他特别新建“左藏封椿库”,专门用以供养高宗和储备军资。宋高宗去世后,孝宗透露,此前德寿宫缺钱,所以朝廷极力应付。宋孝宗要实行“永将四海奉双亲”的承诺,就不得不将富国强兵的宏愿打折扣了。《宋史·孝宗本纪》称赞:“宋之庙号,若仁宗之为‘仁’,孝宗之为‘孝’,其无愧焉,其无愧焉!”然而清高宗弘历却有不同的看法,他说帝王之孝与庶人不同,一定要把祖宗基业放在首位,南宋时祖宗旧疆已丧失大半,而宋孝宗不思恢复中原,报仇雪耻,只能满足于承欢膝下的小节,不能称之为“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