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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回以文治武的老路:宋朝第二次收兵权(二)

重回以文治武的老路:宋朝第二次收兵权(二)

书名:问宋作者名:问宋本章字数:4389更新时间:2024-05-23 23:01:03

“兵权不可假人”:名将岳飞之死

在南宋初诸大将中,岳飞的资历最浅,却升迁最快,宋高宗本来对他极为器重,有意将他引为心腹力量。绍兴七年(1137)初,岳飞至平江府面见宋高宗,高宗问岳飞是否有良马,岳飞或许也听到一些有关刘光世的传闻,便说自己过去所乘的是良马,现在所乘的却是驽马,并意有所指地说:“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远之材也。”高宗大为赞赏,对宰执们称赞岳飞见识大有长进,“论议皆可取”,擢升他的官职,使其与韩世忠、张俊地位相当。三月,宋高宗又单独召见岳飞说:“中兴之事,朕一以委卿,除张俊、韩世忠不受节制外,其余并受卿节制。”等于将全国一半以上的兵力都交给岳飞指挥,这在宋朝是没有先例的。

然而很快,在处理刘光世军时,宋高宗与岳飞就初次爆发了矛盾。宋高宗出尔反尔,已经令岳飞不快,张浚随后又暗指他意图吞并刘光世军,更激起岳飞愤慨。岳飞一怒之下,回到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庐山为母亲守孝,以“与宰相议不合”为由,请求解除兵柄。张浚打算趁机一并罢免岳飞,向宋高宗上奏称“岳飞积虑,专在并兵,奏牍求去,意在要君”。宋高宗对岳飞的行为十分震怒,但他深知此时还不宜处置岳飞,再三下诏敦促岳飞复职。岳飞无奈于六月重返行朝,向宋高宗“具表待罪”。高宗回答:“卿前日奏陈轻率,朕实不怒卿。若怒卿,则必有行遣。太祖所谓‘犯吾法者,惟有剑耳!’所以复令卿典军,任卿以恢复之事者,可以知朕无怒卿之意也。”这番话看似宽慰,实则警诫,已隐隐透露出杀机。

淮西兵变使宋高宗意识到大将专兵的威胁,他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整编军事力量方面,在对外政策上由对金强硬转向与金议和。战争形势既趋缓和,对大将的倚赖便相应减少,于是着手进行收兵权的部署。一方面限制大将扩张势力,绍兴八年(1138)二月,岳飞因防区辽阔请求增兵,宋高宗明确拒绝。“上流地分诚阔远,宁与减地分,不可添兵”;即便是增兵,“与其添与大将,不若别置数项军马,庶几缓急之际,易为分合也”。高宗之意,就是防止大将壮大声势,同时另外设置忠于皇帝的中央军队。另一方面“擢偏裨”,使大将手下的副将独立,直接听命中央,以分散大将权势。

南宋绍兴十一年(1141)二月,宋金两军交战,金军在大败于柘皋后,向北攻取濠州(今安徽省凤阳县),张俊、杨沂中、韩世忠军相继败北。宋高宗希望岳飞前往救援,但岳飞以军粮不足为由拒不动兵,高宗前后发出十七道手札,岳飞始终不为所动。最后,高宗只得恳请岳飞说:“社稷存亡,在卿此举。”岳飞行军三十里,听说濠州已经陷落,驻留在舒州、蕲州境上。这次事件使秦桧和张俊耿耿于怀,宋高宗也萌生了诛杀岳飞的想法。

绍兴十一年(1141)四月,宋廷得知金人愿和,对偏安东南有了把握,故而加快了收兵权的行动。三大将被召回杭州,张俊第一个到达,韩世忠次之,岳飞最后。张俊首先入见,宋高宗对他说:“(郭)子仪方时多虞,虽总重兵处外,而心尊朝廷,或有诏至,即日就道,无纤介顾望,故身享厚福,子孙庆流无穷。今卿所管兵,乃朝廷兵也,若知尊朝廷如子仪,则非特一身享福,子孙昌盛亦如之;若恃兵权之重,而轻视朝廷,有命不即禀,非特子孙不享福,身亦有不测之祸,卿宜戒之。”在接见岳飞时,宋高宗又旁敲侧击:“李、郭在唐俱称名将,有大功于王室,然光弼负不释位之衅,陷于嫌隙;而子仪闻命就道,以勋名福禄自终,是则功臣去就趋舍之际,是非利害之端,岂不较然著明!”宋高宗以唐代郭子仪和李光弼的例子来警诫三大将,又明确说三人所管之兵乃朝廷之兵,其中之意已昭然若揭。

宋高宗借口奖赏柘皋之捷,任命张俊、韩世忠担任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自北宋实施重文轻武的政策以来,枢密使多由文臣担任,这一安排对三位大将而言自然是一项殊荣。宋高宗表面上让他们参与最高军政决策,“朕昔付卿等以一路宣抚之权尚小,今付卿等以枢府本兵之权甚大”,但实际却是明升暗降,迫使他们离开军队。与此同时,宋高宗下诏:撤销三大将主持的宣抚司;命他们的副将各统所部,自成一军,改称统制御前军马,直接隶属于中央;负责筹运各军钱粮的总领官由中央任命,并扩大其职权,成为实际上的监军。

三大将中,张俊最善察言观色,他率先表示拥护中央,交出所管军马,暗地与秦桧达成默契,“约尽罢诸将,独以兵权归俊”。韩世忠和岳飞二人,就成为宋高宗和秦桧忌惮的对象。秦桧首先授意韩世忠旧部胡纺诬告韩世忠亲校耿著散布流言,图谋由韩世忠重新掌兵,意图牵连韩世忠。但这项阴谋却被派去按阅韩世忠军的岳飞发现,与岳飞同行的张俊暗示:“上留世忠而使吾曹分其军,朝廷意可知。”岳飞却不肯同流合污,回复秦桧说:“若使飞捃摭同列之私,尤非所望于公相者。”并派人送信给韩世忠。韩世忠得讯后立刻向高宗表明心迹,他是勤王大将,又曾参与平定苗刘之乱,与宋高宗关系深厚,宋高宗于是命秦桧放过韩世忠。韩世忠力请辞职,此后闭门谢客,口不言兵。

秦桧谋害韩世忠未果,遂转而对付岳飞。绍兴十一年(1141)八月,言官万俟卨、何铸、罗汝檝等人弹劾岳飞在宋金之战中不听号令等罪名,宋高宗罢免了岳飞枢密副使的职位。接着,张俊胁迫岳飞部将王贵、王俊等人诬告岳飞部将张宪阴谋发动兵变,进而构陷岳飞谋反。宋高宗亲自下旨,将岳飞下大理狱审讯。经过两个多月的讯问,秦桧上奏建议将岳飞斩首,张宪绞刑,岳飞子岳云徒刑。宋高宗下旨:“岳飞特赐死,张宪、岳云并依军法施行,令杨沂中监斩,仍多差兵将防护。”一代名将岳飞含冤而死。

朱熹后来评价:“诸将骄横,张与韩较与高宗密,故二人得全。岳飞较疏,高宗又忌之,遂为秦所诛,而韩世忠破胆矣。”

韩世忠、岳飞二人的隐患俱已消除,张俊立有大功,倚恃与秦桧的幕后协议,赖在枢密使的位子上不走,秦桧指使台谏官将他劾罢。至绍兴十二年(1142)十二月,宋高宗终于得意扬扬地对秦桧宣称:“唐藩镇跋扈,盖由制之不早,遂至养成。今兵权归朝廷,朕要易将帅,承命奉行,与差文臣无异也。”

苗刘之变、郦琼兵变以及岳飞之死,这三大事件是观察南宋初期政局变化的关键,前两次事件不仅与宋高宗杀岳飞有关,对南宋政局的影响亦不逊于杀岳飞案。南宋建立之初,处于风雨飘摇之中,需要借助武将的力量来自卫,却也逐渐出现了大将专兵的现象,与北宋以来“强干弱枝”“重文轻武”的家法相悖。苗刘之变的发生,使宋高宗警惕武将对政权的威胁,谋求防患之策。局势稍有好转时,便在张浚的主持下开始收夺大将权力。然而大将与军队之间已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私人关系,一旦处置不当,极易引发军心变动和疑惧,因此导致了郦琼兵变的发生。

郦琼兵变对宋高宗调整宋金关系与收夺兵权具有关键性的影响。兵变使南宋的内外政策有了很大改变,人事更迭只是表面现象,更具根本性的是宋高宗从此放弃主战,积极谋和,迁都临安,奠定了偏安东南的基础。经过这次挫折后,宋高宗起用秦桧,采取阴柔迂回的策略:一面对金讲和,纾解外来压力;一面兼用“推恩”和抚循偏裨的办法,使大将脱离军队,让军队直隶中央。宋高宗终于结束了武将专兵的局面,使宋朝重回“重文轻武”“强干弱枝”的老路。

结语

金人的入侵结束了北宋的统治,康王赵构抓住机遇,建立起南宋王朝。南宋与北宋相比,有着明显的区别,这与宋太祖和宋高宗两位“开创之主”的性格和能力密切相关。宋太祖拥有卓绝的政治军事才能,宽广的心胸和眼界,他从一开始就对军队有着绝对的掌控力,依靠着实力超群而又忠心耿耿的军事力量,在诸割据政权中脱颖而出,再造一统。宋太祖将他的自信、从容注入国家政权的性格中,在他统治之下的宋朝,始终呈现出一种蒸蒸日上的上升势头和横扫六合的帝王之气。

相比之下,宋高宗只是生长于富贵之家的纨绔子弟,如果没有“靖康之难”,他只会在悠游无事中度过平凡的一生。时势的无常以及偶然的际遇,将他推上了皇位,却未能赋予他相应的才能与气度。他生逢国家丧乱,从继位开始就在金人的威逼追击下辗转逃徙;他手中没有可靠的军事力量,不得不处处仰人鼻息,忍受武将们的倨傲不臣。在艰难的环境中,他能考虑的仅有最基本的生存需求,所谓的“恢复”只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海市蜃楼。当面临保全自身与恢复祖宗社稷的选择时,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自保,头也不回地逃到江南,对身后陷落的大片土地和子民弃若敝屣。

宋高宗的皇位和权力来源并不“合法”,他没有得到来自父兄的传位,援立他的只是一个甚至连自己身份都存在瑕疵的前朝废后,不得不时时面对敌方乃至己方臣下对其皇位正当性的挑战和质疑。他心心念念的,只是如何证明自己皇位的合法性。当金人终于同意承认南宋政权的存在时,他立刻“不惮屈己”,也要迎回徽宗梓宫和生母,以完成宗庙祭祀的一贯性。宋高宗不自信和自保的性格,塑造了南宋的基本格局,使南宋只能成为一个偏安东南一隅的江南政权。

南宋与北宋之间又存在着显而易见的延续性,这种延续性来源于政治主体和他们的集体记忆。宋太祖鉴于唐末五代武人跋扈的弊端,定下“以文治武”的国策,罢去统兵大将的兵权。宋太宗两次征辽失败,对“内忧”和“外患”的重要性做出了明确的区分,“外忧不过边事,皆可预防。惟奸邪无状,若为内患,深可惧也。帝王用心,常须谨此”。从宋高宗的言行中,明显可以看到宋太祖、太宗思维的延续,与金对峙的“外忧”固然重要,但大将专兵的“内患”才是致命的威胁。郦琼兵变释放出兵柄倒持的危险信号,高宗马上调整重心,与金展开议和,而加速收兵权的进程,这一决策显然影响了南宋政权的格局。

南宋政权最大的政治基础,是士大夫们对于宋王朝的深厚信赖,在几度面临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他们并没有背离宋朝,“于天下虽无片土之安,而将帅、牧守相持以不为女直用”。士大夫们在归附南宋的同时,也带去了有关“祖宗家法”的集体记忆。北宋仁宗时,武将狄青由于战功而被擢任为枢密使,引起士大夫们的集体抗争,欧阳修曾有过如下议论:

臣窃见枢密使狄青,出自行伍,号为武勇,自用兵陕右,已著名声,及捕贼广西,又薄立劳效。自其初掌机密,进列大臣,当时言事者已为不便。今三四年间,虽未见其显过,然而不幸有得军情之名。推其所因,盖由军士本是小人……且武臣掌机密而得军情,不唯于国家不便,亦于其身未必不为害。

南宋初年,罢大将兵权而收归中央,并不是某一个人的个人意见,而是士大夫群体的集体呼声,其逻辑与欧阳修同出一辙。在他们的措置下,诸大将被迫离开军队。王夫之感叹道:“呜呼,宋之猜防其臣也,甚矣!鉴陈桥之已事,惩五代之前车,有功者必抑,有权者必夺。即至高宗,微弱已极,犹畏其臣之强盛,横加锓削。”在“祖宗家法”的强大约束力下,岳飞等人被罢去兵权有其必然性,然而罢去兵权与岳飞之死又并非必为因果。岳飞之死,实是宋高宗君臣个人胸襟、能力的展现,与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从容自若相比,更于连续性中展现出两代君主的悬殊差距。汉初韩信说:“狡兔死,良狗亨;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亨!”宋高宗君臣在狡兔未死、高鸟未尽、敌国未破之时,自撤藩篱,已安于一个江南政权的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