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书封禅与真宗朝政局(二)
书名:问宋作者名:问宋本章字数:2180更新时间:2024-05-23 23:00:44
结语
五代时期,“五季为国,不四三传辄易姓”,君纲不振、名分隳坠;赵宋王朝则享国三百余年,其声教文明、典章制度、道德仁义之风,于汉、唐之盛世“盖无让焉”,文质彬彬,成就中国古代又一文化高峰。前后相沿的两个历史时期,却呈现出如此巨大的反差,其转折的关键,便在于宋太祖、宋太宗两朝。
宋太祖、宋太宗都生长于五代,在乱世中汲取经验和教训,他们是五代培育出来的最后一代精英,其思维方式、行事作为不可避免地带有五代的印记。回到五代的历史背景,二人获得帝位的方式其实都是乱世形成的政治传统的延续。五代为国,兴亡以兵,唯力是上的功利主义的盛行与“君权神授”观念的转淡,催生出“无人不思为天子”的社会心理,“纷纷禅代事何轻”“将帅权倾皆易姓”,“陈桥兵变”不过是为这一传统又增添了一个注脚而已。客观环境的逼迫,使得五代时期的皇位传递观念发生改变,“国家多事,议立长君”成为时人的共识,最高统治者往往能够突破血缘关系的限制,更多考虑继任者的经验和阅历、才干和功业。太宗之继统出于篡位似已无疑,但不可否认的是,由太宗来继承太祖创立的基业,是被当事人所认可的一种选择。之所以这一过程引起众多争议,恰恰是因为它发生于历史长河从动乱走向承平的又一拐点,人们观察的立场不同而导致。
宋太宗以后,宋朝的皇位传递回归“父死子继”的正常轨道,这样的转折如何发生,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传统史家对宋太宗盖棺定论时不乏微词,武功郡王德昭之自杀、涪陵县公廷美之贬死是他被人们指摘的两大失德之处。但在道德批判的同时,人们往往忽略了这两个举措背后的必要性。“国家多事,议立长君”是五代乱世留给人们的经验,君位易置的变幻无常、强敌环伺的险恶环境,使在位君主不得不扶植一个兼具经验阅历和资历威望的“长君”,以备不虞之时延续国祚。然而当国家已经步入长治久安的轨道之后,这样一个实力雄厚的“长君”时刻在旁虎视眈眈,就已经不再是国家之福,而很可能转化为动乱之源。北伐期间发生的拥立德昭事件,廷美倒台后牵涉出来众多大臣,都在昭示着这一道理。无论是源远流长的家天下的政治传统,还是现实的政治环境,都在要求皇位传递从五代的“异常”回归“正常”,从这个角度来说,太宗在新的历史关口,推动了历史的转折。
自“安史之乱”起,中央政府对地方的控制力就开始下降,藩镇势力逐渐上升,终于演变为五代十国的乱世,经过宋太祖、宋太宗数十年的征讨,才再次实现中原地区的统一。宋朝能够再造一统,是顺应历史发展趋势的结果。长时期的兵连祸结,造成严重的社会动荡,饱受战争之害的百姓渴求社会安定。忙碌于杀伐混战的诸割据政权也气势日颓,与赵宋政权的蒸蒸日上形成鲜明的反差,使赵宋王朝成为一时人心之所寄。统一局面的形成,离不开太祖个人超凡的政治军事才能,“先南后北”战略方针的确定,取得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战略战术的变化多端,更使统一战争势如破竹。相比之下,太宗的功业则要逊色得多。统一大业虽由太宗最后完成,但更多是延续太祖确立的势头而已,少有开创之举。两次大规模的北伐俱以惨败收场,伤动宋朝元气,使宋朝开拓进取的势头自此戛然而止,士气一蹶不振。宋朝在对外战争中的颓势,肇端于宋太宗时期。
宋人遇事喜言“祖宗”,尽管已有学者指出,所谓的“祖宗之法”,其实是一个不断层垒的过程,并不单指宋太祖、宋太宗所确立的法度,但二人对于宋朝特质的形成,无疑有着后世诸君无法比拟的重要作用。“以防弊之政,作立国之法”,是宋朝“祖宗家法”的核心原则,这一原则凝聚着宋初二帝于五代乱世吸取的教训与经验。五代之乱,究其原因大致有二:禁军为腹心之患,藩镇为肢体之疾。以“杯酒释兵权”为代表的禁军系统人事调整,在人事和制度两个方面,一举扭转了武人干政、兴亡以兵之势,消除了困扰中原王朝近百年的重大隐患,开启了偃武兴文之机。“稍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则从根本上割断了藩镇赖以称雄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命脉,摧毁了地方的离心倾向,彻底终结了唐末以来的分裂割据局面,建立了一个空前集权的中央政权。经过宋初的一番整顿,延至明、清两代,地方再也没有能力与中央对抗,这样一种趋势,是从宋初就开始奠定的。
五代乱世的形成,根源在于文武关系的失衡,武夫悍将左右政局,文教大衰。宋太祖欲求拨乱反正,遂倡导武臣读书,感叹“宰相须用读书人”,其用意虽然更多地在于引导人们明尊卑之分、谨君臣大义,调整失序的文武关系,但终究树立起“文治”的政策导向,使读书人在五代的黑暗之后看到一丝希望。从五代到宋初,文臣群体的地位有了显著提升,他们也在磨砺中有所成长,在国家事务中争取着更大的发言权。至太宗即位,时局的稳定太平使他有条件进一步“兴文教、抑武事”,大量通过科举出身的文臣士大夫进入仕途,取代了此前的五代人才,完成了一代人才的转换。至北宋中叶,几乎各个方面的重要职务都由文官担任,终于完全形成文臣治国的局面,成就了宋朝“与士大夫治天下”的特质。
陈寅恪先生曾论:“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赵宋王朝承五代之乱世,终于免于成为第六个短命王朝,扫除了动乱的根源,建立起一个延续三百余年的大帝国。而作为一个以军人为首脑建立起来的国家,又偏偏在军事上无所作为,而在文化上达到中国古代的巅峰。历史的发展如何从动乱走向承平,武夫悍将的猛悍之气如何被消弭殆尽而臻于文化高峰,都要从太祖、太宗、真宗之世寻找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