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自卑

江慈不相信世界上有这么巧的事，可她更不愿相信，那叶青棠，就是陛下新宠幸的良人。

宫中春宴，是从太祖皇帝开始流传，燕朝四季常春，少有去年那般大雪，陛下觉着不是什么好兆头，因而这次摆宴，特恩准各司上下，凡有品阶的掌事皆可同去，余下的宫女内监，除却跟着自己主子的，也可在各自宫中摆席同乐。

一大早，灵草就把宜妃特别赏赐给江慈的新衣裳，送到了侍香局。

春宴不必穿内廷服制，是意百花齐放。

看着榻上几套新裁制的华锦罗裙，锦环一脸欣羡：“阿慈，你快试试，这些颜色都好衬你！”

江慈摸着那极佳的料子，眉目欢喜：“我不过一个小小女官，哪衬得起宜妃娘娘这样好的料子，还有这颜色，会不会太亮了些？此次虽是陛下恩典，可太惹眼了也不好。”

说着，江慈还是依依不舍地把衣裳收进了箱子里：“算了，内务司刚刚来传话，为明日春宴给宫中女官制了些衣裳，叫我去挑，我还是去内务司瞧吧。”

“阿慈，你怎么总是顾忌这么多？你是五品内差，穿个颜色衣裳怎么了？打扮打扮怎么了？你没瞧见郭师姐，方承香一说她也能去，这两日去内务司来来回回挑了不少的好料子，自掏腰包送去裁的！”

江慈摆弄着桌上的首饰钗环，几度拿起来，却始终鼓不起勇气往发髻上比量，最后，只是默默把它们收好。

看着江慈没多高兴，反而有些伤感，锦环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小心哄道：“好好，你不愿穿这些，咱们就不穿！反正我们阿慈生的好看，不拘于穿什么，都是活脱脱的衣架子！走吧，我陪你去内务司。”

内务司掌务秦内官在开间里忙活好一阵儿，才顾得上江慈。

“姑娘就是侍香局的江司办？”秦掌务一见江慈，立刻堆满笑脸招手，“司办是来取明日春宴常服的吧？”

“是，有劳秦掌务了。”江慈施礼。

秦掌务引着她到了开间内，顺手指着几个托盘内的衣裳：“江司办选选吧，这些都是新裁的样式，虽料子比不得主子们赏赐的，可这做工也不差。”

江慈没急着挑，倒是嗅出这开间似有隐隐的檀香，还不是旁的，而是燕青身上那独特的一种……

可四下张望一番，并未瞧见燕青。

“江司办……看什么呢？”秦掌务顺着她的目光左右瞧。

江慈故作闲聊式句：“燕大人是不是来过？”

秦掌务自然点头：“是，才取了东西，刚走片刻。”

江慈松气儿：“怪不得……”

“阿慈，这个好看！”锦环指着一件雾绯色水裙，又忽而转向另一件石榴色直杉，“这个也好看！”

锦环是挑花了眼，秦掌务也在边上帮衬：“都好看都好看，江司办身形纤纤，桃李之面，穿什么都好看！”

江慈被夸得有些害羞，这些个明艳娇嫩的颜色是好看，可她一眼就看上了那件淡淡鹅黄色的裙子，走过去摸了摸，绵软若云，领口和袖口处，还有一圈不显眼的梨花暗纹。

锦环看得出来，这所有的衣裙里，她最喜欢这一件，搭手上去时，眸子都亮了许多。

“江司办可真会挑。”

秦掌务凑前来解释：“这件攒珠水纹绫，可是绝好的一件，这上面的珠子都是一颗一颗穿上去的，后宫的娘娘们，最爱这道工艺！好在今日姑娘是第一批来的，再晚来些，这件可是要被抢着走的！”

“这样出众？”

江慈不懂这些，只觉这颜色和纹样都是自己喜欢的。

秦掌务道：“可不是嘛，江司办若瞧上，快留了名带走吧。”

江慈犹豫许久，似在做什么挣扎，到最后，还是悄然放下了这一件，选了另一套古青色的，看起来毫不起眼。

江慈正要留字入册，锦环却忍不住了，抓着她看上的那一件不肯放：“阿慈，你既喜欢就拿走啊，又不是不合规矩，女儿家不就是该好好打扮自己吗？你可倒好，什么都挑着最简单的拿，就连这衣裳的颜色，你明明喜欢那一件，却偏要拿这素的！”

“阿慈，我知道你不想特立独行，不愿争锋惹眼，可这次你就听我的，既然是陛下恩准，不会有人说你什么的。”

江慈眸色复杂，半咬着唇，许久后才颤颤道：“锦环，我……”

江慈不知该如何说，只能轻轻掀开自己的衣袖，将那手臂上密密麻麻的伤疤，示于锦环面前，苦涩一笑：“喏，只有这样才能遮得住这些疤。”

她也是女儿家，看到精致的首饰钗环，漂亮的衣裙，也会心动，美好的事物，又有谁会真的不喜欢呢？

可这一身不堪的伤疤，令她打心里的自卑，她不敢悉心打扮，更不妆点自己，她害怕自己与往日有什么异样，惹来别人盯着她的目光，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都会让她如芒刺背。

但说到底，她最害怕的，是自己的丑陋被人嗤笑，被身边人嫌弃，被人发现后，成为一次次揭开她心中不堪的武器，她只能缩在阴影中，把自己好好护着。

锦环愕然僵在原处，怪不得从认识她到现在，从来没见过她挽袖，更衣时也是时常躲着人的，那本该属于少女光洁细腻的手臂，摆在她眼前时，竟全都是丑陋不堪的伤痕。

“阿慈……对不起，我……我不知道你……”锦环十分自责，双手停在她的手臂上，想安慰，又不敢碰。

江慈吸了吸鼻子，不以为意地放下袖子：“没关系，我只是不想让人注意到我而已。”

江慈走后，秦掌务有些失望，绕过绢障走去内里，拱手道：“大人，江司办没拿您送来的这件，这……”

燕青有些走神，适才她选中衣裳时的喜爱，她犹豫不决时的挣扎，她违拗内心时的失落，和她将疤痕示于人前的自卑，他通通看在眼里。

其实也算不上怜悯，只是透过她，好像看到了自己。

“大人？”

燕青收回心绪，淡淡吩咐：“就放在你这，若她再回来，可知道该怎么说？”

秦掌务想了想，试问：“就说……来了更好的料子，大家都选走了，这件还未曾有人挑选。”

燕青从鼻腔里应了个“嗯”字，匆匆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