笼子里的大宋

第一章

“呼——”

宋恒醒来，躺在这间昏暗的屋子里，足足愣了十几分钟。

他的双眼在昏暗的屋子里，闪着光。

眸子明亮如少年，内里蕴藏的深沉与沧桑，却仿佛已经历半生的光景。

宋恒摸了摸额头，还有种冰冰凉凉的错觉，好像仍然有一把枪顶在那里。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握着枪的人，在说话。

握着枪的人说：“宋书记，你已经做到了封疆大吏，安安心心等退休不好吗？从税务口查到交通口，从交通口查到政法口，送进去七八十个，还给不给别人活路了？你这么嫉恶如仇，当什么官啊？你回古代当大侠多好！”

宋恒自嘲一笑，真的回到古代了，却没当大侠，当了个胆小、懦弱的书呆子。

一个卑微到尘埃里的赘婿。

好不容易在这个大宅门中，得到一个管账的差事，谁知刚做两个月，就被人诬陷为监守自盗、倒卖存粮。

宋恒没听说过这个大裕王朝，也没听说过自身所处的这个大家族，义门苏氏。

他只知道这个家族很大，传承三百年，十五代不分家。

门中规矩庞大，礼教森严。

监守自盗这种事，在苏氏门内属于重罪。

“哐当！”

思过堂的大门，被人粗暴推开，打断了宋恒的思绪。

两个同辈的青年走进来，架着他绵软无力的胳膊，一直将他拖到主记室。

主记室内，四叔不在，四房的管家苏四禄，指挥着几名家用的账房，喝道：“查账！”

账簿哗啦啦翻动的声音，和算盘噼啪敲打的动静，在账房内不断回响。

宋恒扶住墙，慢慢调匀自己的呼吸，通过一种节奏很怪的吐纳，缓缓恢复体力。

这是他年轻当兵的时候，跟一个江西的老兵学的。

说是家传的气功，所以老兵只教给他三分之一，就不肯教了。

宋恒在前世，一直练到五十岁，还能每天保持旺盛的精力。

“快点查！就查这两个月的！”

苏四禄的嗓音有点沙哑，但声量很高，比四叔还要像个监视。

监视是家族内的职务，负责监督家族事务的。

可他并不是苏家人，他是个下人，下人不是人，是资产。

即便在这个道德典范、正派清流的义门苏氏，也是一样。

打算盘和翻账本的速度，又快了不少。

苏四禄脸上很得意。

但是目光落到宋恒身上的时候，又变得很鄙夷。

不知道是鄙夷宋恒的身份，还是鄙夷他“监守自盗”的行为。

“对不上！”

算盘声和翻账本的声音，都停了。

负责汇总的那名账房，手里拿着一张纸，是最后对比的总账。

“差……差了八百石……”

账房向苏四禄恭敬汇报。

目光同情地看向宋恒。

宋恒在主记室这两个月，虽然没什么威严，能力也就一般，但对待他们这些下人，始终很好。

至于苏四禄，在义门苏氏是下人，但是对这些同为下人的家用账房来说，是大爷。

“啪！”

苏四禄将那张纸，摔在宋恒的脸上，面露狰狞地喝骂：“畜生东西，吃里扒外！这两个月的账是你做的，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宋恒接住那张纸，没有说话，低头快速浏览。

前世为了查税务口，他学过做账，也学过查账。

学得还不错。

这张纸，一眼，全是破绽。

但那没用，他必须拿到《入库册》、《度支册》、《总租簿》、《畸零簿》等等这些账本。

然后对照数据把破绽一个个找出来。

账本就在桌上，摊开着。

宋恒向前走了一步。

“站好！”苏四禄发怒地将他推回去，“《苏氏家规》操守篇，第一条，大声背三遍。”

《苏氏规程》是义门苏氏的家规，上至耄耋耆宿，下至黄口小儿，都要背，一字不落。

“操守篇”是家中职司人员的行为准则，和道德规范。

第一条就是清廉自守、谨言慎行，如有违反，初次杖十，再犯杖二十，又犯逐出送官、族谱除名。

“咳咳咳……”

宋恒被他推得撞在墙上，忍不住蜷缩起腰，剧烈咳嗽起来。

咳到面色通红，又变得煞白，咳出几滴血，洒在那张纸上。

几名账房，都露出不忍之色。

“快背！”苏四禄对此视而不见，依旧大声催促。

别说宋恒犯了这么大的错，肯定会被赶出苏家，就算最后四爷网开一面，他也不会将这书呆子放在眼里。

何况三房人丁凋零，唯一一个支撑门面的采薇小姐，还在外地收粮。

这个案子现在铁证如山，还怕办不下来？

旁边，两名账房低声劝道：“宋家姑爷，你……就背一背吧，不为你自己，也要替三房和采薇小姐想想。”

“是啊，四爷脾气刚直，你若不肯服软，恐怕真会逐出家门、送官处置。”

“咳咳……”

宋恒大口喘气，扶着墙缓缓站直，微微昂起头。

他目光看向苏四禄，很平静，却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之感。

苏四禄眼神下意识闪躲开，心中没来由一慌。

这眼神，比四爷发怒的时候，还要吓人！

“让我背家规？”宋恒咧嘴一笑，牙齿染满血丝，“你配吗？”

苏四禄一愣，随即恼羞成怒：“宋恒，你敢违背四爷……”

“你是四叔吗？”

宋恒冷冷问。

苏四禄道：“我是四爷派来……”

“你是苏家人吗？你是哪个字辈的？”

宋恒大声喝问。

苏四禄脸色发白。

他是苏家人，也不是苏家人，因为他没有辈分。

物件儿、资产，有什么辈分？

“苏四禄”不是他的名字，他也不是“四”字辈。

“苏四禄”的意思是，苏家、四房、代号叫“禄”的下人。

宋恒手指点着他的胸口，面色冷峻：“你给我把《苏氏家规》主仆篇第二条，背一遍！”

苏四禄额头汗如雨下，嘴唇颤抖。

“苏家仆从，必须尊家敬主，不得僭越、不得欺瞒、不得借主上之名肆意妄为……”

“啪啪啪。”

主记室门口光线暗了一下，四叔站在外面，冷着脸，在鼓掌。